所以当他见到祁岁桉时,才会看得失了神。
像被抽走了魂一样,暮冬都没听见后面陆潇年说了什么,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只有那一句:那不是你娘。
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以为自己没爹没娘,一路逃难吃百家饭长大,直到有人把这个画轴塞进他怀里,告诉他,拿着这个画轴跟着陆潇年,就能找到他阿娘。
但这么多年过去,他没有找到,但也已经渐渐接受了阿娘已经死了的说法。
可现在突然跟又他说这不是他阿娘。
脑中嗡嗡作响,耳边尽是那些欺负他的乞丐围着他骂他的话,“傻儿呆瓜没爹娘,臭粪沟里抢鼠粮!”
才不过五岁的暮冬被臭烂菜叶子牛粪糊了满身满脸,那时他就想,如果自己真的没爹娘,那他是怎么来到在人世的?凭什么别人都有爹娘呢?是老天爷都嫌弃他吗?
看着呆在原地的暮冬,陆潇年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还是先去给你的漂亮大哥哥把毒解了吧。”
“我不会解,我只有这个。”小暮冬垂下眼睛慢慢从身上解下一个葫芦。
“这是龙仙醉,也叫百毒解,是从五毒身上萃取的毒液,师父留给我保命用的,你也喝点吧,管用。”
陆潇年接过来闻了闻,自己先喝了一口,确认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后转身拉开床帏。
人还昏睡着,红晕飞在两颊,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陆潇年叫了半天不醒,连瘙痒也没用,就只好用嘴渡给祁岁桉。
困意袭来,陆潇年躺在祁岁桉身边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天什么时候亮的,当陆潇年朦朦胧胧睁开眼时,看到的却是花朝的脸。
“你可算是醒了!九殿下呢?”花朝拔出陆潇年穴位上的针,神色慌张,“他不是中毒了吗?人呢?”
使劲锤了锤发胀的脑壳,才算恢复了清醒。他猛地翻身坐起,身边空荡荡只剩一片冰凉。
“幸亏追疾认路,我进来的时候你宅里的下人都被迷烟放倒了!祁岁桉呢,他人呢!?”
腿软脚软地下了地,陆潇年跌跌撞撞走到衣柜前猛地拽开,衣服被他翻得乱飞。
“都什么时候了,你找什么衣服!”
陆潇年不做声,因为他根本顾不上跟花朝争辩,直到所有柜子、抽屉被他倒空,他才回过身来,脸色白得骇人。
“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画轴。”
花朝还没反应以来,陆潇年就已冲出了门外。
【作者有话说】
老婆又跑了,不嘻嘻
◇ 第67章 骗子
花朝不明所以但知道事态紧急,出于习惯也不再多问就随陆潇年冲了出去。
当他追到后院,却发现陆潇年静静地站在马厩前,手指像是无意识地在横木上轻轻划动,但单单是从背影就能感觉到他的那种压迫。
“少了马?”花朝大概猜到了他如此生气的原因。
“还是跑了。”
他知道暮冬轻易就能毒死一村子的人,但他才十岁,以他的身量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扛起昏迷中的祁岁桉的,就算用轻功也不行,他都没有马高怎么把人带走?
所以,骑走马的人不是暮冬,是祁岁桉。
“从仆人中的毒来看,他们已经离开至少两个时辰了。”花朝为他牵过追疾,把缰绳塞进陆潇年手中。“我来的路上,也到处都是巡兵在找他。”
接过缰绳的那只手青筋根根暴起,陆潇年转过头时双目赤红渗着寒意,令人不寒而栗。陆潇年跨上马,跃出宅门。
这座宅子隐在地势低洼的林间,被浓荫遮蔽着高墙和屋檐,寻常只开一道窄门,轻易很难发现。当追疾跨出宅门却被勒停住了脚步,紧随其后的花朝也被迫勒马。
乳白色的晨雾弥漫在林间,一团团带着寒意的雾气不时扑打在脸上,视线被阻隔在一片混沌中。
花朝朝马背上的人望了一眼,那是他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脸上看到了些许茫然和无措。
是啊人海茫茫,要何处去寻。而眼前这场大雾好似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
*
朝雾溟濛,像缠在缡北山半腰的白纱缓缓浮动,雾幕像保护沉睡中的孩子将山中万物怀抱其中。
缡北山北面因为地势高峻,山路崎岖,人迹罕至,半山腰上一座破瓦残墙的破庙里荒草杂生。
庙门摇摇欲坠,被风吹得吱呀乱响,正中佛像金漆早已剥落,露出大片泥胚来。蹲在佛像底座后面的小孩,用一支狗尾巴草在地上划来划去。
听到后面草席上有细微的动静,立刻扔掉草跑了过去。
“你醒了?”
祁岁桉揉了揉眼睛,“这是何处?”
“你半路就昏过去了,后面下起了雨,我只好牵马先找了个地方落脚。”
祁岁桉撑起身子朝外望了一眼。破庙门阻隔了大部分光线,加上晨雾教人看不出天色几何。
“什么时辰了?”
“辰时刚过吧,”小暮冬扶着祁岁桉的手臂,帮他坐起来。
双腿和腰都泛着酸痛,喉咙也干涩沙哑,“有水吗?”
小暮冬从另一边解下一个小葫芦递给他。“方才你睡着我替你把了脉,毒已经缓解了很多。”
“多谢。”祁岁桉喝完水,袖子抹去唇边水迹,把葫芦还给他,“昨夜还没顾得上问你,你这么做不怕你二哥了?”
暮冬接过葫芦,垂下头不出声。
“你现在回去也来得及,他肯定已经猜到是我自己跑出来的,至于你,你可以说是我胁迫你的。”
“不用了,我也没什么好胁迫的。”小暮冬掏出一块帕子,仔仔细细地擦葫芦外面。
“所以,是为何?”
小暮冬缓缓抬起头,明亮的眼睛里也蒙了一层雾。“你呢,你是为何要离开我二哥?”
“我……?”没想到会被反问,祁岁桉抿了抿唇,半晌道:“我跟他,道不同不相为谋。”
暮冬突然站起来,把葫芦往身后一甩,与那装毒酒的葫芦撞在一起,发出咚得一声闷响。
“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都在骗我!”暮冬从背篓里取出一个用布包裹的长条,紧紧握在手中。
“你也早就知道这上面的不是我阿娘对不对?凌霄也知道,凌云阁里的人都知道!你们就合起来就哄骗我一个小孩子,对不对?”
祁岁桉神情怔然,“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暮冬紧紧皱着眉,“你自己看。”他把画轴丢给祁岁桉,然后蹲在地上背过身去。
手中的长条很沉,连外面包裹的布都做工精致,一看就非俗物。祁岁桉抽掉绳子,一点点从布中剥出——原来是一副画轴。
他缓缓打开,一个女人的画像徐徐展露在面前。当那张脸露出时祁岁桉瞬间凝住了呼吸。
画卷上的女人在树下抚琴,海棠如雪纷纷飘落,盈白如月的脸上樱唇含笑,美目流盼,宛若一位瑶宫仙子。
画像上的人他已经许久未见了,那些已经模糊掉的画面在这一刻从画卷上活了过来。
“阿晏,来剥枣子。”
“阿晏,抄完这章阿娘教你蹴鞠好不好?”
“月光光,照地堂,阿晏你乖乖训落床……”
他的母妃,他的阿娘总是温柔的,但那温柔的目光背后又有蕴积着一种力量,现在回想,确实跟皇后的目光有几分相像。
祁岁桉吞咽下涌上来的酸涩,指尖落在月妃的脸上,反复摩挲。“这的确是我母妃。但它怎么会在你身上?”
暮冬的头闷在膝盖间,声音有些模糊,“有个人塞给我的。”
“是什么人?你还记得吗?”
暮冬摇头。
“我那时太小了。就记得有人把从后巷里我赎出来,让我往西走,去岔路口等一个人。”那人说只要他看到这画轴就一定会带他走。
大雪天他就抱着画轴子,穿着破洞的棉袄在雪地里等,然后就等到了陆潇年。没想到把画轴递给他,他打开看完就真的把他带走了。
“那人就是你二哥?”
问完话,祁岁桉的头脑中忽然不合时宜地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些声音碎片,“我就是流萤。”“不会让你逃走的。”“你是我的。”
他想起昨夜他醒来看到的一幕。陆潇年的脸非常近地贴在他眼前,浑身滚烫还出了薄汗。手臂还紧紧搂着他的腰,而他自己则不着一缕地缩紧在他怀里,两个人紧贴着,气氛暧昧甚至淫靡。
发生什么显而易见,但过程他却一片空白。
趁人之危,连中毒的自己都不肯放过,为了泄愤将他当成工具,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强烈的不适感令祁岁桉皱起眉,他闭上眼睛缓了很久,眼前出现陆潇年的脸,和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你看着我,我就是流萤。”
骗子。祁岁桉睁开眼那些声音终于消失了。
“对,他骗了我,所以我生他的气。他把我最重要的人弄没了,那我也把他最重要的人带走,好让他也尝尝这种滋味!”暮冬没有管祁岁桉在想什么,一股脑地继续说着:
“不过起初我以为你不想离开呢,因为我看你醒来的时候紧紧抱着他的胳膊,好像生怕他跑了一样,所以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离开他。”
祁岁桉又沉默了一阵,他不想哄骗他,更不想把刚才想到的画面再想一遍,于是决定放弃解释直奔重点。
“给你画轴那个人叫什么?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暮冬摇摇头,“他戴着面具,我没看到。”说完暮冬又垂下了眼睑,神情沮丧起来。“或许我师父说的对,人世间和阴间本没什么区别,一样多的是我这样的孤魂野鬼。”
“你父母并不是有心要抛下你,也许只是……”祁岁桉在斟酌安慰他的话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突然间“不得已”三个字他说不出口了。
母妃遭人陷害,尚可以说是“不得已”,可他的父皇是因为不得已吗?他把自己送到西梁王的军帐里去,是因为不得已吗?绛雪炫里的金砂被发现,他就要杀他,也是因为不得已吗?
他不知晓天下父母都是如何爱护子女的,所以他也没有立场去安慰暮冬。
可暮冬没察觉到祁岁桉的低落,只是追问:“也许什么?”圆滚滚的眼眸里还亮了一瞬。
“死得早……”
听到这三个字小暮冬眼眸瞬间暗了下去,跟着眼眶就红了。“他们死得早,或许就不该生下我。这样我就不用来受罪了。”
祁岁桉发觉自己真的不擅长安慰人。
沉默半晌,祁岁桉道:“那不然以后就我来给你做哥哥吧。”
果然他看见暮冬的眼睛亮了一下,“真的吗?”
祁岁桉认真的嗯了一声。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很真诚的,可能因为同情也可能因为他真的不讨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