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时而平缓时而陡峭,喊杀声已经渐渐远去。祁岁桉骑马在山林间穿梭,脸上被树枝划破,衣服也被荆条勾得破破烂烂,身后的追兵被花朝拦在他身后。
终于,祁岁桉看到了密林的尽头露出的光来。
跃出树林,阳光刺眼,祁岁桉闭了闭眼极力适应光线,却在重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了蜿蜒的小路的分叉处,站着一个人。
那人手上没有任何兵器,穿着黑色粗布长斗篷,静静立在岔路口。他的身后一边是悬崖,另一边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弯路。
还没等祁岁桉勒马,马自己就突然停住,前蹄朝天扬起,险些把他掀下去,祁岁桉勒紧缰绳才堪堪稳住身体。
这时连祁岁桉也感觉到了,那黑衣人明明没有抬头,却浑身散出的那种摄人的气场,那是一种平静而强大的杀气。
有些熟悉。
等那人缓缓抬起头,祁岁桉才看清了他的面容。
正是那个救他出绛雪轩的和尚。
“阿弥陀佛。”
和尚叫竺空,眉清目秀,修长的手指竖于胸前,“九殿下,皇后娘娘派我来问,殿下现在可后悔自己的选择了。”
祁岁桉握着缰绳的手一滞,指尖刺进了掌心之中,追疾的马蹄也跟着晃动后退了两步。
他一时没明白和尚话中的意思。
难道皇后早知道,他会选择那副人皮面具而不是凌云阁?
他想起那晚在凤辇里,听完皇后的话后他有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所以他作出了离开的选择。
暮冬的话让他觉得离开也许也不错。
找一个无人认识的乡野村落,换上那张普通寻常的脸,与暮冬开一间小医馆。门前种几株葡萄,看它爬藤,再养几只鸭鹅,听它们叽叽喳喳互相追赶。
可是现在,暮冬没了。一夜之间,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样的日子与他而言,根本是妄想。他已经隐隐察觉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将自己推往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
祁岁桉心头忽然一阵剧痛后知后觉地席卷而来,像有锯齿在心脏上反复拉锯。他不知道这种剧痛从何而来,于是他掏出那张面具,紧紧攥在手上。
看着那张软塌塌的脸,有一个声音在脑中逐渐清晰了。
他倏地瞪大眼睛,面色一瞬间惨白如蜡,他突然知道刚才的剧痛上因何而来了——
“我选错了。若我当初选了凌云阁的面具,是否暮冬就不会死了?”
像是早会料到般,竺空语气澹然地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他顿了顿,“殿下早该想明白的。”
悲愤霎时间涌上祁岁桉胸口,他转头看了看背上歪在一旁的暮冬的脸,指尖狠狠刺进掌心肉中。
“那她!”祁岁桉的声音颤抖,按耐不住地嘶吼出来:“还要让我做狗屁的选择!”
祁岁桉将人面狠狠朝和尚掷出去。
“殿下会吗?即便选了又会甘心吗?”和尚看都没看那张空荡荡的面具,说,“轮回苦果,不尝不知,无常苦海,不生不灭。殿下,仇恨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只有凌云阁才能帮你报仇。”
他指了指身后,“正如我身后这条路,何去何从,殿下该做出明智的选择了。”
祁岁桉忽然笑了。
原来,祁珉、暮冬就是用来逼他入凌云阁的工具。人命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达成目的的冰冷工具。
但是……
祁岁桉的目光投向悬崖。
脚下的路被悬崖斩断,而和尚身后亦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深渊。
马蹄不安地踏动,与山林的沉默和刺眼的日光一起重重地压在祁岁桉的头顶。
耳边没有风声,没有虫鸣,连林稍的鸟儿都死一般地寂静。
直到一道声音从身后的林间响起,如巨斧劈开了这种密不透风的死寂。
“他哪条路都不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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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还有一章,大概会早点发出来,欢迎大家评论留言,加作者关注,吃席不迷路
爱你们
◇ 第71章 报仇
熟悉的声音,像一道惊雷砸在祁岁桉耳中,他蓦然朝身后望。
浑身雾黑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人,身上穿着凌云阁的暗云纹黑衣,面具后是那双黑沉沉的眼眸,里面是祁岁桉看不懂的情绪。
很快陆潇年双腿一夹马腹来到他身边,但眼神并没有看向他,而是望着远处的黑衣人。
“他不会跟你走,哪也不会去。”
“这恐怕由不得你,二公子。”竺空用了这个十分久远的称呼,连祁岁桉都觉得十分陌生。
那还是五年前陆潇年的生辰宴,那时的陆二公子极大可能会是大盛驸马,是一战成名的冉冉新星,是大盛未来的希望。
然而此刻再看与自己并肩于此的人,祁岁桉心中充满晦涩难言的感觉,像在看一本用更远古的文字写的书。以为字里行间是精妙诗句,但真正看懂后每一个字都艰涩得可怕。
因为它书写的不是未来,而是毁灭和绝望。
若不是他,祁岁桉或许不会落得现在的境地。若不是他被囚禁在密室,他或许不会如此被动一步步被皇后利用算计至此。再早一些,若不是陆潇年向皇上提议去和谈,他不至于与凌云阁有关联。
又或者更早,若不是在陆府枫园里,他非要他拦下正找不到路的他,就不会被祁盈发现,他就不会去灵萃楼错过母妃的死
还有在那间密室里,他对自己做的事……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他恨他。
“我也不会同你回去。皇上要杀我,皇后要逼我入凌云阁。而你带凌云阁来救我所图为何,将我再带回去锁在那间密室里?”
陆潇年转向他,摘下他的面具,面色灰冷,比祁岁桉在诏狱里第一次见到的脸色还要灰冷。
“祁岁桉,你看着我。”陆潇年声音冷肃,“救你的是凌霄,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是何人,你知道吗?”陆潇年抬起马鞭指向黑衣和尚。
“那才是一条不归路。”陆潇年说,“你会被训练成这世间最冷血的杀人工具,心中除了仇恨和目标,没有半点人性。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祁岁桉听见自己冷笑了一声,“听上去至少痛快。”
他夹了下马腹,追疾往前迈了两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希望你到时跑得快一点。”
说完,祁岁桉催马朝竺空一步步走去。
眼前的山坳布满茂密纠缠的枝桠,耳边静的没有一丝风声,他像是庄严奔赴战场的死士,缓缓迈向那已知的、注定的结局。
他要报仇。
比起屈辱地活着,他宁愿没有感情,他愿意将灵魂交予恶魔。
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有没有人性又有何区别呢。
“祁岁桉!你再敢往前走一步!”身后的声音同样是威胁,但根本不是陆潇年平时那种冷静和游刃有余,听上去干瘪无力。
祁岁桉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他头都没有回,朝披着黑色袈裟的和尚平静地走去。竺空的目光十分沉静,与皇后的眼神十分相似——寂静无声,却蕴含不可估量的能量。
像被那种目光吸引,祁岁桉的心头不再烦乱,连失去暮冬的那种疼痛都像在渐渐消失。望进那双如深湖静谧的双眸,祁岁桉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变轻盈了起来。
那些曾经紧紧束缚他,让他觉得难堪、痛苦的一切像一层层羽毛,被那目光轻轻一抚,便从他身上脱落下来,飞扬到了半空,与灰尘一同在阳光中飘扬着,摇摇晃晃。
忽然间,身后扬起一阵风,祁岁桉轻盈而飘扬的意识被落在肩上的一只手忽然拉住,像一只看不见的细绳牢牢拽住纸鸢。
陆潇年的马不知何时停在了他的身侧,他的肩膀被他的手死死按住。
“你不能去。看着我,祁岁桉,你不能去。”陆潇年嘶哑的声音里几乎带了哀求。“你想报仇,有很多条路。凌云阁,你不可以去。”
他艰难地组织着话语,但发现祁岁桉的眼神空洞,同时透出一种诡异的坚定。
与他曾见过的凌云阁杀手一模一样。
祁岁桉显然极易被驯化,像是具有天生的这种能力。不得不说,皇后看人非常准,祁岁桉一定可以成为她袖中最锋利的剑。
可这么易被驯化的祁岁桉为何在他面前却那么顽强。
陆潇年抽出刀,拦在祁岁桉的身前。
祁岁桉这才停下脚步,低头看向那把刀。
忽然,陆潇年手腕一旋调转刀柄,刀尖对准自己,雁翎刀柄递向祁岁桉。“如果你真那么恨我,你现在就可以报仇。”
祁岁桉神情有些怔然地看向刀柄。
“别去,岁桉。”
很轻的气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祁岁桉却听得很清楚,看的也很分明,陆潇年说这话的时候的眼神里、语气里藏着难得一见的哀求和惶然。
刀尖在阳光下闪着碎金的光芒,世间只剩下了祁岁桉。他握住了刀柄。拇指压在金属花纹上,轻轻地摩梭。
距离刀尖一寸的地方,就是陆潇年的胸膛。流萤教过他,刺脖颈右下三寸的位置,对方必死无疑。他以为当这一天来临时,他会畅快,会解恨,会毫不犹疑。
他也从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但奇怪的是,此时此刻他竟然犹豫了,而且内心无比平静,像此刻停留在树梢的风,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向。
他缓缓抬起眸,心脏毫无来由地刺痛了一下。
“陆潇年,这是替五年前的祁岁桉还的。五年后的,我还会来讨的。”淡淡的话音落下,划破了宁静刀尖猛然向下刺进了陆潇年的腹中。
【作者有话说】
聪明之人往往付出更大代价。
因为自以为是的人才会固执地看不见。
这是小桉的弱点,也是他的成长。
◇ 第72章 救他
疼痛令陆潇年的眼眸震颤了一下。
他望着祁岁桉,手握着刀刃一点点拔出了刀尖。手心被锋利的刀刃割破,血滴滴落下,洇透了黑色的衣摆。
“就现在。”他把刀柄再次递给祁岁桉,唇角涌出一道鲜血。
陆潇年太清楚凌云阁的手段,一旦他离开,他此生都再难找到他。即便他能那般幸运从无数傀儡一样的杀手中找到他,他也不再是那个鲜活的、冷傲的、偶尔会娇气的祁岁桉了。
可祁岁桉并没有如他所愿,薄薄的嘴边淡淡地露出一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