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在干冽的空气中散开,气息和脚步声也随之消失,像大梦一场,了无痕迹。
只有掀开的窗漏进一阵风,吹落了书案上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绢纸,发出莎莎声响,令周遭更加静谧。
随之几不可闻的一声落窗声,祁岁桉起身,不可思议地朝外望。屋内空落落,只剩下了满地月辉。
祁岁桉冰凉指腹擦过,唇瓣上空空的一片冰凉。
他居然没有亲下来。
繁乱的心跳有一下没一下地落进夜里,窗外林哨风动,树影相织,空气中还有淡淡的冷冽味道。
须臾间,祁岁桉太阳穴抽跳了一下,他想起很多个夜,他好似都闻到过这样的气味。
祁岁桉哑然,眼底满是迷离星光。难道这不是第一次他站在窗前这样望着自己么。
方才在期待什么,身体被挑起的寸寸毒火顷刻烧出了一个大洞,赫然摆在眼前。
他喉咙干燥,起身到了杯凉茶吞下,也不觉缓解。躺下后,心绪还是起伏,脑中反反复复都是方才陆潇年要压下来的样子。
他无力地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那是刚刚陆潇年手掌覆盖过的地方。他的指腹总是滚烫,粗粝,想到这祁岁桉深深呼出一口气,再也无法忽视那个要命的变化。
◇ 第94章 醋色
天色朦胧,微凉晨雾飘散开,鸟雀叽喳在枝头跳跃。乐安同往常一样轻叩翠轩阁的门。
门内无人应声。乐安看了下日头,确认自己没来早。
他簇起眉,侧耳贴到门上,加了两分力又叩。按理来说,往常这个时间殿下早就该醒了。
“殿下?我进来了啊?”
耳朵贴门上又等了会,屋内终于传来回应,乐安赶忙推门进去。
青黛色床帐还严严实实地拉着,乐安走过去,问,“殿下,是有何不适吗?”
“嗯。”里面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
嗓音听起来的确是有些干涩沙哑,乐安立刻神色紧张起来,“那我去叫花朝!”
乐安映在床帐上的身影消失后,祁岁桉微微松了口气,起来收拾好自己。
等花朝进来时,祁岁桉已经一切恢复如常。
“殿下,是哪里不舒服?”花朝放下医箱,直奔床榻而来。观察面色,看起来倒是挺正常,甚至还泛出点不常见的红润来。
祁岁桉避开他的眼神,摇了摇头,“我这心疾可还能痊愈?”
花朝不明所以,“怎么了,昨夜心疾又犯了?”
祁岁桉敷衍点头,接过乐安递来的凉帕子擦脸。“我想知道我每次犯了心疾都做了什么,为何我醒来后想不起分毫。”
“这……之前在宫里殿下犯心疾就是会在床上辗转,盗汗,梦魇,要折腾整宿。但出宫后殿下再犯时,我都没在殿下身边,倒是可以问问……”花朝顿了下,偷偷掀眸扫了一下祁岁桉,“陆潇年。”
“他?哼。”乐安不满地哧鼻,“现在哪能见到人啊,我们昨日路过清月楼,好家伙,整栋楼都被他包下了。”乐安越说越气,“人家都说他还要把姑娘带回家来,我看连聘礼嫁妆都准备好了……”
“乐安。”祁岁桉冷冷打断。
乐安怏怏不再言语,但脸被气得通红。
他把花朝拉到屏风后,压低了几分声音道:“你不是说他是演给京里人看的么?演这么认真做什么!”乐安边说,边伸出头往外看,但见祁岁桉刚打完襻膊,低头正在整理那件烟紫绫纹罩衫。
“你有所不知,那个县令鬼贼的很,不演真一点根本也骗不过他,他现在还在四处打听翠轩阁呢。”花朝小声回话,也不时从屏风折缝里向外看。
“他不就是想知道陆潇年找没找到殿下么?”乐安微微提高了些声音,给花朝递了个眼色,示意有脚步声在靠近。
花朝心领神会,立刻声音大了些,发愁道,“是啊,但我家将军一向也不近女色,这京里都知道,总不能就在这呆了几日就忽然开窍了,也太过刻意了,所以做戏自然要做全套。”
“全套?!”乐安忽地提高了嗓门,抬眸间恰好看见祁岁桉拿着笔筒从屏风前走过。
乐安嘴角勾起,“那今晚他还去清月楼吗?”
“应该……还会去。”
“还会?!”乐安故意又喊了一嗓子。
“乐安。”忽然屏风外祁岁桉喊他,“研墨来。”
乐安笑着冲花朝挤眼睛,探出半个脑袋,回:“哎,来了!”
祁岁桉淡淡嗯了一声,面色不豫。
等练完半个时辰的字,又用过早饭,乐安看着几乎没怎么动的小菜清粥,问:
“殿下吃这么少,是不舒服,还是……心情不好?”
祁岁桉缄默,又回到书案前,用镇纸铺开新的纸,从架上取笔,继续写字。
乐安小心试探问,“殿下,是在生气吗?”
不知道刚才他和花朝的话被他听去了多少,但他总觉得殿下路过那屏风不是偶然,更像是故意凑过去听的。
花朝说,喜欢一个人,才会吃醋。吃醋说明这个人在心底已经是非常重要,重要到无法与人分享丝毫。
乐安试图从祁岁桉的脸上看出这样的醋色来,但那张清冷如雪的脸上除了平静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祁岁桉单指戳开他的脑门,淡淡道,“你挡着字了。”
乐安悻悻撇嘴,坐在窗前闷闷不乐,望了眼窗外雨过天晴的漫天云霞,心想这样好的天又废了,定然是又要困在这屋子里写一整天字了。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到书案前,默默拿起墨锭开始研墨。
他知道殿下有心事,不只因为陆潇年,还因为书案上那个沾着深褐血迹的卷轴自从拿回来,一动未动过。
他心不在焉地磨着墨,正出神,面前忽然出现一封信。
“想办法把它送出去,记得避开陆潇年的人。”白瓷般的修长双指间夹着一封信。
◇ 第95章 丢了
傍晚,乌金西沉,天边出了晚霞。送完信的乐安蔫蔫的趴在楠木方几上。
一想到晚饭,乐安就无精打采。因为小厨房要照顾院子里的病患,翠轩阁但做一份,味道寡淡得像斋饭。
见他这副样子,祁岁桉无奈摇头轻笑。果然人一旦食髓知味,满足后便再难忍受寡味。
“换衣服去吧。”
祁岁桉将笔架青瓷笔搁上,偏头转动了下僵木的颈肩。
乐安眼睛亮起来。“真的吗?殿下不是不舒服吗?”
祁岁桉又揉了揉酸痛的手腕。长睫垂下,夕阳余晖投影在他脸上,眼睑下一片淡影,更衬得皮肤发出玉瓷一般透明光泽来。
乐安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他家殿下的这张脸,但却此刻又忽地生出新的感叹,他发现殿下脸上这种偶然出现的艳色仍会令他不敢呼吸。
他目光追着祁岁桉的身影,暗暗感叹世间怎会有人生得如此好看。
忽而屏风边冷淡的一道声音,打破了乐安的出神,“他去得,我去不得吗?”
*
邑县码头夜晚行人如织,沿街叫卖声像是有魔力一样牢牢吸引着乐安的脚步,几乎每个摊位他都会停下闻闻看看。
祁岁桉不紧不慢地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时不时望向四周。
“殿……”乐安转本想喊他来尝尝这碗油茶面,里面有核桃碎、芝麻、瓜子仁,沸水一冲,浓香四溢。但他差点儿喊错,别扭地改了口,“暮公子,你要来一碗吗。”
出门前祁岁桉同昨日一样易了容,并嘱咐乐安在外叫暮公子。
祁岁桉闻声收回视线,走到他身边,压下声音道,“你吃就好了,我去码头那边看看。”
“你自己吗?那我不吃了,我同你一起。”
祁岁桉的手按在他肩上,道,“不必,就在前面,你吃饱再来找我。”
掌柜恰这时把油茶面递到了乐安面前,祁岁桉替他接过,按了按他的肩示意他坐下吃。
乐安略有不安地坐下看着祁岁桉离开,朝码头方向走去。
码头有什么?殿下昨夜就在码头好似在等人。是什么人呢?乐安纳闷,着急吃,舀了一勺但忘了吹,一下烫到舌头,“啊”一声叫出来。
这一打岔,祁岁桉的背影就彻底消失在乐安视线里了。
距离码头不远的地方,祁岁桉若无其事朝前走,身后有断断续续的脚步声混在人群中。
忽然前方有人吆喝,“杂戏开锣!杂戏开锣!”人群哗然朝码头涌去。祁岁桉恰路过一个偏巷趁机忽一闪身,藏身进去,之后果然巷口闪过两个身影。
身高似同陆潇年相仿,但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方才他就总觉得有人在跟着,现在可以确定了。
幸好把乐安留在摊位上,人多的地方他们应该不敢明目张胆地动手。
他静等了片刻,没有再见到其他可疑之人,便准备从这条巷子的另一头穿出去,去找乐安汇合。
巷子深幽,两道窄墙之间仅容一人通过,一排高矮不一的房屋阻隔了街面的喧喧嚣。月光明晃晃地挂在头顶上,祁岁桉快步走着,影子在他身后拉得很长很长。
忽而,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心跳骛的跳快几拍,祁岁桉放缓了脚步,辨认出对方是单独一个人,且脚步均匀有力,年纪应与他差不多。而且听上去这步子不拖沓,不急迫,倒有几分胜券在握的感觉。
祁岁桉推测那人大概就会在巷口前动手,于是一直藏在袖中的火药瓶静静从袖管滑落至手心。
巷口就在前面数十步的地方,叫卖声越来越清晰,暖黄的光映在巷口的地面上,一片亮堂。
码头上的人吆喝着,杂耍的人正在表演喷火。
轰地一阵火光,巷口拥挤人群里爆发出惊叫和掌声。
祁岁桉猛一转身,拇指顶开瓶盖的同时,另一只手已经擦亮了火折子。火药喷飞出去,眼前一下爆出明亮火光,瞬间将小巷照得通明。
只见那人反应极快地扬起袖子护住了脸,祁岁桉转身往巷外跑。
那人被火烧得连连后退,等再抬眼,眼前早已没了人影。
一声沉沉的叹息落入半明半暗的硝烟中。
到了码头,祁岁桉老远就看见乐安踮脚四处眺望,待心跳平复后他朝身后望了望,已经看不到有什么异常,便挥手道:“乐安!”
隔着人群乐安听到有人在喊他,一回头便看到了一身烟墨长衫的祁岁桉。高悬着的心终于落地,紧簇的眉也舒展开,踮脚挥手喊,“这儿!”
他朝祁岁桉这边跑,气喘吁吁来到祁岁桉面前,说话含混不清地吐吐噜噜地说了一长串。
祁岁桉眉心蹙起,“嗯?”
乐安吐出舌头,红彤彤的舌尖上,有个水泡,“烫到惹!”
祁岁桉这才明白,眉眼间不经意展露出一点笑意来。
可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拍他的肩,鼻尖传来淡淡的硝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