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为了稳住他,答应过要帮他。所以,他现在比我还急着想确认你的安危。只要你回不去,他就放心了。结果你还到处乱跑,招摇过市。”
“我招摇?”祁岁桉掀眸上下打量他,“满城谁不识得这位包了清月楼的京中大官啊。”
“那还不是为了你去做人肉靶子。”
陆潇年语调微沉,听着竟有几分委屈。祁岁桉侧目,看着那紧绷的侧脸,他唇边露出一瞬而逝的笑意。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陆潇年也看回去,可那抹清浅笑意早已错觉般消弥在红尘中。
祁禛。祁岁桉琢磨着这个名字。那自小便是个搬动是非听墙角捡漏的人物,不然也不至于因为爬大皇兄的窗户摔下来,将腿摔成那样,很难想象这天下若落入祁禛手中会是个什么样子。
两人无声并肩,走在鼎沸的窄街里。
直到小陶满意地在一个座彩楼欢门前停下,转头招呼。
“就这儿,快来。”小陶将甘蔗扔给店小二,“帮、帮小爷捆好。”
说完他拉过祁岁桉的手臂就往里面去,边走边给他介绍,“这、这个丰乐楼啊虽抵不上盛京的樊楼,但你知道么,当年皇帝登基前南下时,可、可是流连此楼数日呢!运气好,还、还能碰见京城里来的戏班,他们演的讽剧和相扑都是你见都没见过的,保、保准你开怀大笑。”
一走进去,闹哄哄地喧嚣扑面而来。叫好声、杯盏声、招呼小二声、吵闹声,混杂着三教九流的气味和酒糟菜香灌了满鼻。
祁岁桉不自觉微微蹙眉。
若说清月楼丝竹清雅吟风舞月,这里就是酒色财气市井百态。
小陶拉着他,揣着一掷千金地豪气对小二道,“要上房,备上好的酒菜。”
绕过喧闹纷纷的前厅,跨进后院耳边顿时清净很多。后楼要比前楼高雅些,院中搭着戏台,小陶朝引路的小二打听后笑逐颜开,“今天来着了,有好戏!”
二楼轩窗敞开,往下就能看到高高的戏台,位置极佳。
陆潇年跟在他二人身后,朝主位径直坐下。
小陶啧了声,默默走到他身侧坐下。
祁岁桉也不急不缓走过去,在陆潇年另一侧坐下。
珠帘秀额,灯烛晃耀,祁岁桉呷了口温酒,手脚渐暖。轩窗外开始有戏曲唱念声传来,小菜美味,景色醉人。
他忽地想起一首诗,是首题壁诗,“太和酒楼三百间,大槽昼夜声潺潺。千夫承糟万夫甕,有酒如海糟如山。”眼前所见虽不抵春色满钱塘,却也是这两年来从阴渠泥淖里摸爬出来后见过最繁华的盛景了。
可若依前几日陆潇年所言,皇权阴阳颠倒,朝廷人心不古,的确不知这繁华还能延续多久。
双肩缓缓下沉,仿若有一双无形的手沉沉压在他肩上。
而小陶对他心中所想全然不知,边聊边喝,很快醉意爬上脸,晕乎乎地讲着船上趣事见闻,还时不时拍着胸口保证以后发达了,请他去更好的酒楼。
看着他手舞足蹈的样子,方才那股缠在心头上的阴晦也渐渐散开,不自知间祁岁桉弯起了眉眼。
他大抵知道当初在船上自己为何会对小陶一见如故了。因为他、乐安,还有暮冬都是一类人,他们心思透明、单纯,靠近这样的人令祁岁桉心底有那么一丝安全感。
就像飞蛾趋光,他们是祁岁桉在茫茫黑暗中寻到的那稀有的一点亮光。
不觉间,祁岁桉也多饮了几杯酒。
而自始至终陆潇年都在默默独酌,只有眼眸不经意扫过祁岁桉的侧脸。
他的脸上蒙着一层柔和烛光,绒毛细小可见,眼尾也起了薄薄醉意染着一抹绯色,尤其那双望着小陶的目光里,是不自觉晕开的些许温柔。
握着酒杯的手指慢慢收紧,他垂着眼,酒水里映出暗涌翻滚的黑眸。
他曾独有过他目光里的温柔,那双微凉的手也曾环过他的脖颈将自己挂在他身前,无意识地轻蹭着他的胸膛,仿佛世间所有靡色都盛进了他那双墨蓝的眼里。
“你耳尖怎么这么红,我想看看你。”他记得祁岁桉这样说。而后他的手指在他面具上拂过,口中的热气喷在他侧脸,险些让他失控。
他咬牙推开怀里的人,将他抱回被中。
每每回想至此,爱恨交织的丝线就会寸寸收紧,深深勒进心脏。
他奉他如山间清风天上明月,而哪知自那过后的每一天他都活在悔恨中。
窗外忽地一声乍响,打断了陆潇年的目光。只见小陶摇摇晃晃站起身,绕过桌子拉起祁岁桉就往轩窗边走,“啊!开始了!”
小陶和祁岁桉并肩挤在窗前,就听下面咣咣起了锣声。“讽偶戏!三文一位!好戏开锣!”
小陶醉意萌萌但在手心里仍仔细扒拉出三文钱,反复数了几遍,朝下扔去。
戏台四周被围得水泄不通,顷刻台子上洒满了铜钱,
乐鼓声隆隆,有穿着滑稽衣服的戏子登台,手中操控者几个木偶,用奇怪的语调开始唱念。
“我乃仙界龙仔,龙生九仔,我最细小一只。”
另一戏者手中的戏偶神情肃穆,声音粗哑。“我乃龙尊,吾儿生九百年,死者七八,比小人亦难养也!”
人群中爆发出一段大笑。
陆潇年闻声也站起身,站在他们身后,望着紧挨在一起的肩膀,眸光复杂。
“吾皇,还有儿在。”台上小龙偶道。
祁岁桉双肩蓦地一颤,心底生出不好的感觉。
“哼,要汝何用,汝非我族类,乃蛇灵邪祟迷惑我诞下的妖孽,吾留你不过为了不让人骂吾薄情罢了!”龙王甩袖斥道。
祁岁桉下颌紧绷,双眸愈发冰冷。这出戏分明就是在演他自己。
“吾皇开恩!求吾皇开恩!”小龙仔跪地求饶,被龙王一脚踹开,以极其滑稽的可笑的姿势趴在地上,然后还翻滚了好几圈。
小陶跟着捧腹大笑。他醉醺醺的,丝毫没有察觉身侧逐渐阴沉下去的气息。
直到祁岁桉脚步后退,小陶身侧空了他才回头。
小陶走过去,拉起他的袖摆,眼神关切,“暮冬,你怎么了啊?怎么忽然不高兴?”
没等祁岁桉回过神,忽然耳边撩过一阵风,卷起衣袖的手臂擦着祁岁桉的面颊,一下将小陶与他隔开,而那双大手掐着小陶脖颈,将人直接掀飞出去。
“你做什么!”
黑沉沉的眸子压了又压,但猩红还是翻了上来。陆潇年走过去,再次捏住小陶的脖颈。“你究竟是何人?”
“唔……我、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小陶双脚离地在挣扎,口中的话含糊不清。
“陆潇年!”祁岁桉拉住他的手臂,“你放开他。”
“谁派你来的?”陆潇年又问
“他不知情。”祁岁桉的眼中起了急色,那是他那双淡然的眸光中少见的波澜。“他是我在船上就认识的,他不是谁的人。”
陆潇年双手没有松开,反而加了几分力。
“你在意他。”
祁岁桉心脏重重一跳,仰起头,与陆潇年目光对视。
“你先放开他。”
小陶的脸已经憋得通红,眼神慌乱恐惧,感觉自己是真的会随时被他掐死。
“陆潇年!”祁岁桉几乎咬牙切齿。
说实话,那是陆潇年最喜欢的神情之一。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这张有几分陌生的脸,寸寸逼近。而祁岁桉被完全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眼神也逐渐变得冰冷凶狠。
陆潇年松开手,小陶咚地一声落在地上,眼神里的恐惧还没散去就觉得脖颈一阵一记剧痛,然后晕了过去。
嗖嗖几声,袖箭飞出,熄灭屋内烛火。陆潇年的重重身影压下来,将祁岁桉逼退至窗边。
窗外笑闹声、锣鼓声、叫好声不断,无人抬头注意到这扇戏台上方,忽然暗下的窗上两个交叠在一起的身影。
◇ 第98章 身偿
月影移墙,月光透过菱花窗折射在地面上,斑驳碎裂一地。
“你疯了吗陆潇年,你差点掐死他!人命在你眼中就这么不值钱吗!”
祁岁桉被推抵在窗上,双手猛地推开陆潇年。但陆潇年没有动,牢牢将他圈禁着。
视线微微向下移,祁岁桉看到他胸口洇透一片血迹。陆潇年也随他的视线向下,低头看了眼伤口。
他蹙着眉,比起心底正在裂开的地方,他并不感觉到什么疼痛感。他不以为意地屈起手指,轻缓刮过祁岁桉的脸颊。
“昨日你明明来了清月楼,明明是想进去找我的。”
祁岁桉冷冷望着他,心跳加剧。“所以你想听我说什么?说我喜欢你?”
陆潇年:“至少你在意。”
“我承认,我在意。”祁岁桉打断他,“但你别忘了我们中间隔着什么。”
若不是方才那幕讽刺剧,连他自己都差点忘记了。他差点沉溺在江南的柔香暖意里忘了他们之间那堆积的层层恩怨。
忽地又一阵哄笑声入耳,外面不知又演了什么,人们笑哄哄地闹着,冲台上人吹口哨,淫言媟语忽远忽近地闯入耳中。
“倒不料堂堂龙子,如此狎媚……”
“嘁,本王尝过,不过云云……”
寒冷渗入骨缝,这些话他其实听过不少,可此刻站在陆潇年身前,却似被扒光衣服扔进闹市。
他本能地再次想逃。但同时另一部分自己也知道,不能再逃,也无处可逃了。
浑身力气似被很快抽走,空余一副散了架的皮囊飘飘荡荡地悬在窗前,好似随时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出去。
自己这是怎么了。他明知道当年事情并非如此,且假的就是假的,他从未放在心上过。可此刻他内心的羞愤源于什么,是害怕被陆潇年误解当年,还是怕他也这样看自己。
他转身去关窗,但还是晚一步——
“呦,都道那处两朵云瓣似的软比娇女,嫩比稚童,绝色矣……”
像一记耳光猛然扇在自己脸上,火辣辣,眼眶都随之干涩发痛。
他按在窗棂上的手被攥得发白,肩头也在微微颤抖。
不是的。真相并非如此。
可世人听不到,也根本无人在意。在世人眼中左右不过是一场佐酒下菜的热闹罢了。
可陡然间,哄笑声、喝彩声、秽语声阒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温热的、宽厚的手掌牢牢捂住了他的耳朵。
世间清净下来,嘈杂纷扰被隔绝在那双手掌之外,耳中只剩下他的心跳声。
陆潇年就这样在他身后抱住了他,然后将他拨转回身。
祁岁桉抬眸,对上陆潇年沉沉的视线。
那双唇动了动,祁岁桉在嗡鸣的心跳声中,根据口型猜出他说了什么。“别看,别听。”
眼眶忽地酸涩,喉咙里似有什么东西顶着,堵着,难受得让他吞咽不,只能咬着唇不让眼泪流下。耳边除了心跳声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正在开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