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祁岁桉的保持距离,陆潇年自知如今这局面是他该得的,他没什么可抱怨的。
“他们现在何处?”陆潇年只是担心他身份会暴露,问道。
“殿下带那人去了翠轩阁。那人带来的随从,现在都还在前厅候着。”
翠轩阁?
这三月来,祁岁桉基本都住在陆潇年这厢,那个小独院他已经很少回去了。
分明是要借这举动,告诉陆潇年是他的私密事,不要随意打扰。
陆潇年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还未等他想好该不该过去,就听屏风外面吱呀一声门响——
“老大,不好了,来的人是虞楚!”
众人哗然,紧盯着清月,“你可看清楚了?”
虞楚他们当时在船上可都见过,方才可谁都没认出那就是虞楚。因为虞楚的身形高大,气质桀骜,而方才来的那个就是个普通商人模样,背微驼,满手的金石玉器,生怕人看不出他有钱似的。所以他们才会将其误以为是哪个船老板,并未多想。
清秋扬着胸脯,拍了拍,“我这回从房上可是看的一清二楚,对方进了屋,撕下假面,就是虞楚,如假包换!”
“这贼人!当时冲殿下和老大放阴箭还没找他算账,他倒是自投罗网来了!走,活捉了他去!”槐序不禁气愤,拍清秋的肩。
“站住!”一声低沉声音穿透屏风。
整个东厢静得像冬夜里的荒野。半晌,陆潇年开口道,“潜在四周,不许靠近,听到什么也别来报我,但他一根毛发都不许少。”
众人面面相觑,揣着一知半解领命而去。
虞楚跟着祁岁桉进了翠竹掩映的小跨院,门一推开就被堆在角落里的几个箱子吸引去了目光,铜甸镂花,金漆薄粉,一看就是闺阁女子之物。
可虞楚目光环视一圈,屋子陈设清冷素雅,并不像女子闺房。可是那些罗裙薄纱,金钏耳珰却又是实实在在大大方方地摆晾着。
祁岁桉竟还有此等嗜好?
可方才见面,祁岁桉对他的态度冷若冰霜,若不是动手不便,那眼神冷得似要将他一箭剜心。待祁岁桉关上门,走进来,虞楚站在祁岁桉面前,竟有几分局促。
“我来得有些晚了,没耽误吧?”这话说得就十分心虚。
“耽误什么?耽误我没被人陷害死吗?”祁岁桉站在桌前,指尖拂过案上的灰尘,捻在指尖。
修长匀称的手骨,微微有些发红。
见他还有气,虞楚微微有些烦躁。他不习惯顶着假脸说真话,于是抬手撕去,揉了揉脸上发皱的皮肤道,“真他娘闷得慌,这玩意你竟然能戴两年?”
祁岁桉扫过他那捂得发白的脸,想起自己夜里取下假面时那些一碰就疼的水泡。
“你欠我一个解释。”祁岁桉冷冷道。
虞楚屈指摸了下鼻子,低头道,“我此番来除了交代你让我办的事,主要就是来给你赔礼的。”
祁岁桉闻言掀眸,觑他一眼,“赔礼先放一边,毕竟差点没了命的人不是我。东西找到了?”
虞楚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个紫铜小炉。看上去跟手炉差不多大,但是没有镂空,也没有底托。一个小巧的铜盖包着一层布紧紧盖着。
“你要不要先清理下周围的人,每次我拿这玩意都会手抖。我怕我一会扔地上。”
虞楚虽这么说,但他竟将这这东西在怀里揣了一路,可见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害怕。
“紫铜克金,只要不遇明火,它还算稳定。”祁岁桉颇有把我地接过来。他从木杆上取下两块白色绸帕递给虞楚,然后给自己也系上。
虞楚戴上后,郑而重之地后退三步,对祁岁桉摆手,“你先等等,好侄儿。”
祁岁桉要拔开盖子的手顿住,侧眸望向他。
“万一这东西一会炸了,我怕有些话我不说会来不及。”虞楚凝了下眉。尽管祁岁桉在信上说的很清楚,他已经知道弄清楚了金砂的特性,但丰乐楼爆炸一事早就传开,一想到还是心有余悸的。
“首先,射你那一箭,并非我指示。那个擅作主张的暗卫我给你带来了,等你亲自处置,要杀要剐都随你;其次,我也没想到陆潇年会替你挡这一箭,倒是教我对他更放心了些,只要他后来没有以此要挟你,我觉得这人倒是对你真心的。”
祁岁桉回想当时,心惊仍历历在目。陆潇年嘴上从未提过什么以命相还的话,不过是耍些不值一提的手段迫他给他端茶倒水罢了。
这样想来,自己这条命倒是显得有几分不值钱。人家都是拿着鸡牌当令箭,他倒是刚好反过来,握着令箭当鸡牌。
祁岁桉觉得有点无奈地好笑,总觉得陆潇年最近的行径不知为何愈发孩子气。
虞楚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只当他是还不理解他的苦心,于是继续道,“不过,你也别怪我先前那么狠心,用你来试探他。他陆潇年手握半个大盛,他同他亲姑母同是不是一条心,他心向你,还是向皇后,我必须得搞清楚。不然,这金砂一旦落入错人之手,我愧对你母亲的嘱托。”
陆家迅速复起,这背后除了陆潇年大刀阔斧的铁血手腕,自然也少不了那位韬光养晦隐忍多年的皇后背后的推波助澜。怕就怕这是姑侄二人设下的“美人计”,对祁岁桉骗身骗心,让他心甘情愿地交出金砂来。
虞楚的担心,祁岁桉其实也早就想到,但当得知那幅画居然是一直在陆潇年手上,他就放下了大半的戒心。否则他真为金砂而来,大可直接打开画轴取出舆图,再根据位置直接杀到西梁,硬夺下金砂矿便是。
但他没有这道心思,不代表皇后没有。皇后想必当初真的肯放陆潇年南下来寻他,多半也是存了这样的算计。找到金砂矿或是找到祁岁桉,对陆家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你一把年纪了,想不到还居然信人心这种东西。”祁岁桉诘笑。
虞楚:“不是信人心,是信爱。”
◇ 第104章 疯火
爱?
说实话,祁岁桉是很少听到这个字的。更谈不上信或不信。他承认他对陆潇年的不止在意,他对他有一个男人本能的欲望,也有些许欣赏。
但他们之间其实离这个字,感觉还遥远的很。
什么是爱?
他曾经目睹过父母之间的其乐融融相濡以沫,他曾以为那是爱。但,结局呢?母妃枉死,而他的父亲,连一场体面的葬礼,甚至一个合理的解释都给不出。
至于皇宫里的其他人,更是与这个字不沾边了。
陆潇年对他的也许只是一场执念呢?
那些深埋在地下暗室里的日子,除了占有,他当时是爱吗?如果真的爱,他会罔顾对方感受而做出伤害他的事吗?
祁岁桉不想再往下想了。
看着他渐渐黯淡下去的眸色,虞楚好似猜到了他在想什么。“阿晏,你阿娘曾教过我一句话,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我并非劝你放下过往。而是取舍间,你要问自己曾不承受得起那些失去。”
虞楚望窗外望了一眼,四周十分幽静,在这个本该忙碌的清晨显得不同寻常。
“世事无常。有的一别,转身相逢;有的一别,天人永隔。”虞楚望着祁岁桉的侧脸,不禁想起旧人。可神情忽地又一转,觉得自己太过矫情似地干笑了声,“人上了年纪就爱絮叨了。”
祁岁桉瞥他一眼:“你也没那么老。所以你究竟是我娘的什么人?”
虞楚沉眸。
他生于南月高门世家,后入宫做御前侍卫,中秋前夜公主礼佛途中遇刺,他救下公主,暂住潭昭寺避难,当夜月色清姣,海棠树下公主抚琴,一曲出淤泥而不染的《出水莲》,惊为天人,夺去了他的呼吸。
“都是前尘往事,不提也罢。”余光中,虞楚的眼角垂着,挂着几分难掩的落寞。
听他已经这么说了,祁岁桉不好再问下去,继续手上要打开紫铜炉盖的动作。
“等等。”虞楚又拦。
“你确定,不用让外面的人都撤远些?”
祁岁桉望了眼窗外,外面安静地诡异。不用说也知道,若不是身上伤还未好不能用轻功,陆潇年怕是自己一早就藏在房梁上了。外面必然是有那些暗卫守着,他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次危机,祁岁桉对他们早已放心。
“我有数,放心,虞伯。”
听到这老气横秋的称呼,虞楚啧了一声,不满道,“你不好奇我怎么找到这金砂矿的吗?”
祁岁桉唇角这时才微微有了些弧度,“不好奇。”
这舆图和那幅画本就是障眼法,是虞楚故意放出来钓那些不肖之徒的,为的是好将他们拢进西梁,再一网打尽。而母妃说过那个用来保他一命、知道金砂矿的外族人,一直都是他——西梁王!
“你是真尽得你阿娘真传了。”调香、用药、易容,哪一样都上手极快,一学就会。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你得知画轴落在陆家手中还那么不慌不忙的时候。”
“怪不得你那么痛快就把那舆图烧了呢。”
“我想那也应当是阿娘的意思。”
她若真想留存这舆图,有千万种更好的办法。而她选择在墨里掺了金砂,就是想告诉自己,若没想好怎么用它,倒不如毁了干净。
就当金砂从未被发现过,随物转星移,它终只是年湮世远的一则传说罢了。
“那你,想好如何用它了?”虞楚神色紧张地看着那个打开了的紫铜炉,又瞟向祁岁桉。
祁岁桉倒是神情沉静,仿佛手中握着的不是能毁天灭地的火药,只是一捧黄土。
金砂粉末闪着细碎的光,映得祁岁桉双眸流光璀璨。
祁岁桉颔首,神情专注。
“我想试试,但空有想法,没有权力是行不通的。
“所以,你需要陆潇年的支持?”
祁岁桉再次点头,“毫无保留的支持。”
“那你舍了什么?”
“自由。”祁岁桉垂下眸。
进退有据,孑然一身的自由。
*
东厢房宽敞明亮,阳光透进窗,映得洒扫完后湿漉漉的地砖熠熠发光。
房内很静,早饭陆潇年没什么胃口,喝了两口清粥就叫人撤了下去。
孟春说凌霄已将回程的设定好的路线绘制成图,按他吩咐两条路明暗交替,除了陆潇年无人知晓他们第二天的行程,更不知走水路还是走陆路。
孟春汇报完,陆潇年既没说让他退下,可也没再有别的吩咐。
气氛就这样不尴不尬地沉默着,孟春一时摸不到头脑,不知老大这是还想听什么。可不是说,那边的话一个字也不要带回来么?
这题着实难住了他,孟春站在堂内,很快就觉得脚底板发烫。
恰这时清秋好似心有灵犀,经过窗外。孟春干咳一声,用眼神向清秋求救。
清秋会意,推门进来,主动汇报,“老大,那厢还没聊完,殿下早上还没用早饭,花朝说殿下胃不大好,要不要……我让人送些进去?”
大半个时辰都过去了,两人居然还没谈完,陆潇年扔下书,觉得浑身燥闷,起身道,“随意。我要沐浴。”
清秋一笑应之,拉走了呆若木桩的孟春。
出了门,清秋立刻吩咐下人将早饭送到翠轩阁。
孟春不解,“随意……就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