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阑并没有因为他的问话而停下步伐,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给到身旁。
佘正志是他的学生,亦这朝堂上为数不多的心志坚定之人,他对他很放心。
佘正志狐疑接过信,展开。
书信上笔迹苍遒有力,似籍蕴着鸿鹄般的千里之志。
信上是关于如何减轻各地赋税以及提高农产力的一些作法,足足十页。
佘正志看着看着便入了迷。
条分缕析,语言凝练,且每条政令都层层到位,甚至将落实中易出现的纰漏错处也提前考虑到了,思虑之周全,眼光之长远,看完令人心中惊叹不已。
他合上信,抬眼间已经出了皇宫。
他拉住老师的手臂,迫不及待地问:“这是出自哪位?”
他看完简直像挖到了宝贝一样,双目放光。这届贡生中若要有此等人物,必将成为国之栋梁!
可他翻遍书信和信封也未曾找到落款和署名。
“我也想知道。”张阑眸光沉着望着远处,回忆着。
“约两年前,我便开始收到这样的匿名书信,多是关于各地政令上的一些弊端和亟需改革的地方。我原本以为是某些地方官发泄不满的牢骚,无处可发泄,索性脏水直接泼到我眼前来,但后来渐渐发觉并非如此。
“因为后来的每封信上,这个人明显是开始了对这些问题的思考,除了指出问题,并附上了解决试行的办法,这些办法初看还有些生涩,但渐渐已经鞭辟入里,同你手中这封一样。”
“噢,只有一点不同。”张阑补充。
“有何不同?”
“之前的每封信字迹缭乱,没有章法,像是个新学写字的稚童。”
“可这封信功力深厚,笔劲纯熟。”佘正志心中忽然一亮,“所以此人之间是用笔迹来掩盖身份。那必然是因为他的笔迹一旦示人,就极易被你认出?”
张阑点头,抬步继续向前走去。
可是一个写字如此好看之人,想忽然扮丑也是不易的,想必也要经过日日夜夜的练习。
何人需要如此费劲心机地掩饰身份,同时又对朝政有如此宏大视角的分析。
“我后来叫人跟过一次半夜偷偷送信之人,跟到了一处寺庙。而这最后一封信,此人恢复了他的笔迹,也许就是想告诉我,他无需再隐瞒身份了。”
佘正志震撼地脚步猝然顿住,“所以,这封信是……九殿下写的?”
张阑垂手,也顿下脚步,花白的胡须下露出久违的笑意。
“或许该叫太子殿下。”
他望向天边,朝霞漫天,刺破云层笼在山巅之上,金芒万丈。
他想起他的故友——前太子的太傅,也是后来祁岁桉的老师——方岐山。
“岐山兄,这下你可以泉下安心了。”
*
一个月后,陆潇年在宗人府见到了皇后陆菀宁。
自回京以来,陆潇年重新接手了枢密院,与监国新太子一明一暗,合力收拾着皇后留下的残局。
那么多空缺的职位需要补满,那么多的政令需要重颁,还有妄图在其中浑水摸鱼的那么多两端鼠首要等着处理,两个人除了朝堂上处理政务,私下里一直没有时间见面。
福安贵假宣圣旨按律当处死,但祁岁桉念他忠心护主,削名夺姓以布衣之身侍奉在皇帝身侧,并准允了他自己的请求,随帝殉身。
而三皇子在祁延的恳求下留下一命,至死看守皇陵,终生伴一盏枯灯书写大皇子祁琮与凌云的生平旧事。
至于皇后陆菀宁,祁岁桉交由陆潇年亲自处置。
于是,在处理完手头所有亟待解决的麻烦事后,陆潇年来到阴暗闭塞的宗人府,来处理这最后一件。
隔着监囚铁栅,陆潇年望着里面仍是一身雪白囚衣的皇后。
他唤了一声姑母,里面正在闭目打坐的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看到是陆潇年,那双原本空洞无神的眼睛里,迸射出毫不掩饰的恨意。
“为何,为何连你也要背叛我?”陆菀宁声音听上去还是那般温柔,但却在微微发颤。
陆潇年从计划着要将皇后罪行公布天下的那一刻,就准备好了面对这样的诘问。
“因为,陆家世代忠良贤名,不能毁在你我二人手中。”
“这样做,你就以为你有多干净了?以下犯上,你对祁岁桉做的那些勾当,到了九泉之下,你觉得陆家祖先哪个能原谅你?”
陆潇年沉下一口气,“那不是勾当,是因为我爱他。”
“哈哈哈……,爱?”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陆菀宁平静的神色被撕裂,又露出阴鸷狰狞来,“你被骗了,孩子。”
她侧身望向悬窗外的那一轮清皎明月,“凌云在死前也曾说过这三个字,还说琮儿也爱他。哈哈哈,可是结局呢?我的傻琮儿最终还是沦为了他复仇的工具,这叫爱吗?
“爱是世间最肮脏的字眼,人人都可以此画虎皮扯大旗到处招摇撞骗。表象之美好诱人,可撕开下面里面全是权力的脓疮和欲望的毒水!
“你口口声声的爱,不过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欲望,获得你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罢了。”
一番话被她戳中痛处。他当时不顾一切地想要得到祁岁桉,不过是想抚慰过去的遗憾和填饱自己的心魔罢了。
“无爱无欲之人,才能做这世间真正的强者。”见到陆潇年眼中的怔忡茫然,陆菀宁唇角露出一抹得意,“他利用你登基,他终也要为了延绵子嗣而娶妻纳妃,最终他会抛弃你,你可曾想过这些?”
沉默如网重重压下来。
陆潇年无言以对。
倏尔,一道声音清冽、坚定——
“孤不会。”
心陡地重重一跳,陆潇年循声回望,祁岁桉一身尊贵华服立在门口。
半明半暗的昏黄烛光将他笼罩着,他没想到祁岁桉会突然来到这里。
“你怎么来了?”他甚至忘记了尊称殿下。
祁岁桉原本处理完手上的政务,想终于有时间可以同陆潇年见面,但却听闻他在这个时辰赶去了宗人府。
他知道他也一样,想处理完尽快来见他。
但转念他又一想到,以陆潇年的行事风格他不会他将皇后这件事留到最后,想必他是为难了。
祁岁桉隐隐有些后悔,是他疏忽了,忽略了陆潇年的感受,他至少也应当问过陆潇年的意见,而不是直接将这件事丢给他。
看似是尊重,但实际上是为难。因为那毕竟是他的亲姑母,是陆家他的最后一位亲人。
于是祁岁桉越想越不安,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就从东宫赶到了宗人府。
他缓步朝陆潇年高大的身影走过去,并立在他身侧,罕见主动道,
“今夜月色不错,孤有些乏累,想邀陆将军共饮一杯。”
陆潇年望着昏暗中的那张脸,冷峻的脸此刻被柔光包裹,双眸熠熠,他感觉心跳不停地在胸腔内撞动。
“对不起,是我当年不对。”陆潇年知道他都听到了。
祁岁桉也没有回避,而是坦然道:
“其实当年你并不是介意虞楚,你是介意当年无能为力的自己。对家人、对情感都无法掌控的无力。所以,即便后来你知道我与他之间没有任何事发生,可你仍然无法放过和原谅自己。”
祁岁桉轻轻的几句话,令陆潇年黑沉瞳眸微颤,他深深地望向祁岁桉,恨不能将他直接拥进怀里。
祁岁桉亦看得出他心底的执念在为无声崩塌。他带着几分故意,当着陆菀宁的面道,“这些日子杀了那么多人,也赏了那么多人,还没问过陆将军,想让孤赏你什么呢。”
陆潇年忽地掀袍跪下:
“陆某只求终生守卫大盛,守护皇上。”
祁岁桉托起陆潇年,拉住了他的手腕,道,“走吧将军,今晚月色正好。”
两人并肩离开,一双身影在地面拉长、重叠。
夜风静谧,只余下身后陆菀宁恨铁不成钢的咒骂声。
走出宗人府,祁岁桉注意到陆潇年情绪有些低落,并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他,并一路将他带到观澜亭,不料那里真备了酒菜。
“有个东西要给你看。”祁岁桉按着陆潇年的肩,让他坐下。然后取出一封奏折一样的东西,双手递给他。
陆潇年打开,“这是什么?”
一张工笔画的图鉴,像是火铳的内部拆解图。
“它叫流蓥之火。我想将金砂混合火药,改良这把西夷送来的火铳。”
“你画的?”陆潇年惊疑。
祁岁桉端起一杯酒,独自斟满,他眉尾微扬,神情有几分得意,“那两年我走访了很多民间火器师,他们帮我一起实验出了金砂和火药的最佳比例。我还想着将它用于农田水利冶金炼铁,增加动力,提高产力。”
“可那个金砂舆图不是被你烧了么?”
祁岁桉饮下一杯酒,眼尾立刻沾了红。累了一天,他此刻不必在拘着,于是向后靠在栏杆上,身姿懒散地笑了笑,“都是虞楚那老狐狸的主意,金砂其实他一直替我母妃严密看管着。”
“他爱慕你母妃?”
祁岁桉笑着点点头。
“难怪……”陆潇年想起虞楚走之前留下的信,信上管祁岁桉叫大侄子。他那时只觉得烦,并未多想。但现在回想,其实当时的他,对于他和祁岁桉究竟是什么关系已经不那么介意了。
“难怪什么?”祁岁桉忽然凑近。
“这就是你藏的秘密?”陆潇年闻到祁岁桉呼吸中淡淡的酒香,心跳又不由地加速跳了两下。
“之前还不完备,时机也不成熟,环境也不安全。如果陆家军和龙武卫有了这样火铳配备,你收复失地的想法必然能加速实现。我想把它送你,助你一臂之力。”
陆潇年再也忍不住将祁岁桉揽进怀里。
四周的侍卫和随从自觉转过身去。
“那另一个秘密呢?”陆潇年握着祁岁桉的手腕,拇指在手腕内侧薄薄的皮肤上来回摩挲。
“另一件……”祁岁桉倏地仰起头,双唇含住了陆潇年的耳朵,将热气喷洒在早已红透的耳根上:“我喜欢流萤,我亦喜欢陆潇年,值得庆幸从始至终,那个人都是你。”
夜里,为了安抚心情不佳的陆潇年祁岁桉吹灯拔蜡将人强硬留在了宫中。
很快他便后悔求饶,“你、你不是不要任何赏赐吗?”
陆潇年尝尽他口中美酒,舌尖贪婪勾过祁岁桉的喉结,惹得身下人簌簌颤抖。
“有一样,一直想要。”
“什么?”祁岁桉气息不稳,声音慌乱成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