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此霄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应该和照片里一样。
【心情不错,看来是最近的实验顺利】
【疲惫,学傻了学傻了】
……
【在笑,但不开心,失落、伤心、惭愧,为什么???】
后面三个问号,一个比一个大,看得出来,是真的很疑惑。
孟此霄看了看这张照片,这张是对方19岁生日时别人拍下的合照。
孟此霄一愣,虽然对方那时不知道理由,但他的心情分析得很准确。
因为礼物事件。
可当时的程蔚朝明明一无所觉,他的视线缓缓下落——留言时间,三年前。
所以,过了那么久后,对方还在试图理解他过往的情绪吗?
他缓缓走到其他墙面前。
在上次海城的艺术展中,孟此霄有看过对方拍摄那些老艺术家们的照片。
程蔚朝很会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去捕捉他们的情绪与感情。
拿着针线时,手持毛笔时,甚至还有作品失败后那些艺术家们面对失败作品的目光神态,捕捉得极其传神。
只透过定格的那一瞬,似乎就已经感同身受,体会到当时他们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做这样的事。
但这间屋子里的作品,却远没有程蔚朝现在对人像拍摄的熟练。
不管是技巧还是情感,似乎都显得有些生疏,仿佛是这一路以来探索以及自我提升的过程。
房间内的灯光是以艺术展灯光的规格来制定,光源温度较高,能更好地显示作品本来就拥有的颜色。
作品以人物主体情绪来作为分类,开心一个板块,还有伤心、痛苦、无助等等。
每张作品角落里同样都有块铭牌,标注着留言时间与简单的注解。
一个小孩在外国街头张着手臂奔跑的照片:
【幸福、自由,毫无负担的快乐
没有,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绪,希望有一天能看到】
“他”?
孟此霄愣了一下,谁?指的是他吗?
一对吵架的情侣,以侧向的视角,更多集中在情绪更丰富的那一方脸上:
【生气、急切、爱意、滚远点、哄哄我吧
啊……他有过这样的眼神,原来是这个意思】
孟此霄:“……”
他放在裤边的手指不自然地蜷了一下,他才没有。
【无助、不安
很遗憾也很难过,曾经一无所觉,没能在那种时候给他稳定的力量】
孟此霄垂头低笑了一声。
不知不觉间,孟此霄走到了最中间的那张,适宜的光线落在面前照片上。
是拍摄日期最早的一张,也是注解最多的一张。
拍摄技巧很青涩,或许是因为那时候对方还很不会拍人,人物的光影、角度处理都不算很好。
是在异国街头,一位穿着破旧西装的中年男人颓败站在路灯下的照片。
但很明显,对程蔚朝的意义很不一般。
【摄影生涯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正式拍摄人的照片,这天下着小雨,我喜欢昏黄路灯下显现出的细细毛雨景致,但按下快门的那一刻,对方意外进入了镜头】
【我本应该删除,可在看着那张脸,在看着被定格捕捉的复杂神情时,我发现自己一无所知】
【在曾经拍摄的那些风光、那些生物时,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想展现海浪卷起的生命力、展现云层翻滚时大自然的神奇,还有蚂蚁搬运食物时合作的力量】
【可看着这张照片我很迷茫,无法做出任何解读,我不理解对方的情绪,我甚至没有想象力,去猜测他拥有着怎样的故事?就像我从始至终……】
“就像我从始至终面对你的感受。”
孟此霄的心脏猛地一跳,回头望去。
男人修长挺拔,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侧倚着门框,胳膊上还搭着一件外套。
快十月份,北市的秋天已经到来,降温了。
“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的理解过你,我很难产生共情,也捕捉不到你的情绪,无法想象出什么样的环境下能塑成这样的你,我对人的了解太匮乏了。”
程蔚朝笑了下:“这是我当时看到那张照片的想法。”
孟此霄感觉像是被人抓包般:“抱歉。”
“没关系。”
应该是他上次搬家来这边拿东西,不小心忘记关门。
他有个房间专门放礼物,刚刚打电话的时候一时忘记了,上次和对方含糊说的储藏室不是同一个房间。
虽然程蔚朝确实没想到,有一天里面的东西会被对方发现。
但除了有些羞赧以外,看就看了,孟此霄没有哪里不能去。
程蔚朝朝着他走过去,看着那张被灯光聚焦的照片:“因为这个想法,我当时第一次觉得拍人像很神奇,我从未捕捉到的东西,镜头可以捕捉到。”
孟此霄眼前是对方遒劲的字迹,耳边是温和缱绻的声音。
“将某一瞬间定格,能让迟钝的我有充足的时间去好好分析,这样的表情眼神代表着什么含义。”
“我无法从你这里得到直接的答案,但我想,很多情绪的表达方式是共通的,或许我可以从别人那里好好学习,所以,我请这个男人吃了一顿饭。”
“他是个画家,那是他信念崩塌的时候,因为年轻时放弃了很多机遇,现在一事无成,他不知道到底值不值得。”
那天,程蔚朝听对方说了很多很多。
回去后,他在第一张照片上备注下了对方的情绪和状态。
孟此霄不知道为什么,蓦地有些鼻酸,他笑着掩饰了一下,指着面前的注解道:
“所以,这个‘他’是我吗?”
程蔚朝看向那几行字:
【我突然想去定格每一个神态的瞬间,以此来了解每一种心绪的呈现方式,了解每一个人背后所发生的故事】
【至今,我才终于平视,我意识到,代表着世界的不止风光与自然生灵,还有人】
【我想,当我足够了解世界的时候,我能真正的开始了解他。】
程蔚朝似乎很不好意思,偏头轻轻“嗯”了一声。
他想靠近孟此霄,想爱他。
所以,他选择从学习洞明人开始。
就像他哥哥说的,独自黯然神伤没有用,他想努力试试。
孟此霄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是想先掉眼泪的那一个。
他偏过头,看向其他墙面,哑声道:
“所以每次拍照后都会和人聊聊?”
程蔚朝点点头:“那时候比较自我,很少关注别人的情绪,并不能准确分辨,所以会和他们好好聊聊。”
一种很笨拙的方式,像是得到标准答案后再回头去分析过程与细节。
也是很久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后来他所拥有的敏锐洞察能力,其实并不是对着一张张照片分析出来的。
更像是因为去过很多地方,见过不计其数的人,最后反馈到了他的阅历上。
没有一步是白走,好在以笨拙的想法误打误撞选对了路。
最后,成长为现在的模样。
他看上去仍傲慢恣肆,不屑于去收敛低调。
可他有了选择的权利。
起码在某个人面前,他终于拥有承接对方所有需求和情绪的能力。
程蔚朝看着那些照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拍人越来越熟练。
渐渐地,甚至可以先分辨出他想要的状态,然后得以捕捉拍摄。
“啪嗒——”一声,在寂静的室内,无比清晰。
程蔚朝一愣,偏头看向身边的人。
孟此霄觉得有些丢人,侧过头。
程蔚朝哭太多,连带着他也变得愈发情绪化了。
程蔚朝的脑袋却凑得愈发近,看着他微红的眼睛,将人拉过来抱住:“怎么哭了啊?”
孟此霄的声音闷进了他的肩窝处:“为了听到我的声音,辛苦了。”
“不辛苦。”程蔚朝缓缓眨了一下眼睛,轻声道,“你别哭了。”
他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事,可看着孟此霄哭,他也有点想哭了。
“嗯。”
孟此霄没有想到,程蔚朝举起相机对向人的根源会是这个。
就这样,从不需要看他人“眼色”的小皇帝,成了世界上最会“看眼色”的人。
孟此霄原本以为,再次相遇后,对他们而言,喜欢只是最简单的课题。
后面还有更险阻的道路去走时,万般艰难早已无声消弭。
他们之间,早就已经是坦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