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就是我一醒过来看到个影子,没反应过来。”
“为什么会醒?”玉求瑕朝他一伸手,“过来。”
方思弄爬上床,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
玉求瑕啧了一声:“再过来点。”
方思弄听话地凑过去,然后就感觉脸碰到一只手,过了一会儿,他才感觉出来,那是手背,不是手心。
玉求瑕道:“都是汗,做噩梦了?”
方思弄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他感觉自己全身的感觉细胞都汇聚到了与玉求瑕的手接触的脸上,那个梦里太冷了,他亟需一点别的热度。
这床好大啊,又没有被子,空空旷旷,除了玉求瑕以外什么都没有,好像……好像只有抱住玉求瑕能感觉温暖一些,可是他不敢。
他甚至不敢抓住那只正停留在他脸上的手。
这时,有一个声音忽然出现:“请问,需要为两位调亮灯光吗?”
方思弄又抖了一下,像一只受惊的猫。
“不用,你保持安静。”玉求瑕吩咐管家艾伦,然后抽回手,往下一躺,背对着方思弄说:“睡吧。”
方思弄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默默爬回自己那半,躺下。
这一遭下来他被整得太清醒了,一直睡不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睁眼一看,发现玉求瑕又坐了起来。
他心底一沉,心说玉求瑕不会被什么东西给控制了吧?
他强自镇定,咽了口唾沫,问道:“到底怎么了?”
“不行,我还是想不通。”玉求瑕忽然冷冷道,尾音里却泄露了一丝烦躁,“你是因为……因为我像你妹妹才喜欢我?”他顿了一下,实在没憋住,恶狠狠道,“你怎么想的?”
第38章 掘墓人07
方思弄也躺不下去了, 爬起来跟玉求瑕对着盘腿坐着,但低着头不说话。
玉求瑕趁着夜黑,舔了舔自己的犬齿, 把声音里的火气压下去,但还是不怎么成功,声音还是有些冲地问道:“她人呢?”
方思弄沉默着摆弄自己的脚踝, 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哑道:“在我上大学之前就走了。”
玉求瑕没反应过来:“走哪去了?”
“死了。”这次方思弄回答得很快, 也很平静,“死的时候还不满八岁。”
玉求瑕噎住了。
要是易地而处,他在方思弄的那个位置, 要有个人这么不长眼地问这种问题,跟人干起来他应该不会, 但少不得要在上句话之后跟一句:“你满意了?”要的就是一个谁都别想好过,得理就不会饶人。
但方思弄从来不会这样,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太好相与, 实际上却是个很少给人难堪的人。
当然, 对玉求瑕,就更不可能。
而这种偏袒和沉默却让玉求瑕胸中的火烧得更旺了, 他试图在黑暗中看清方思弄的脸,一字一顿地开口:“你没有跟我说过。”
方思弄道:“嗯, 没说过。”
又来了。
玉求瑕烦躁地想着,方思弄又来了。
一场亟待爆发的争吵,又被他按灭在最后一刻。
为什么呢?
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方思弄也愿意做退让的那一方?
他们的架永远吵不起来,因为方思弄总是这样,永远不会指责他, 永远率先承认错误,永远哄着他。
可方思弄究竟是为什么这么喜欢他?为什么这么纵容他?这种感情究竟是从何而来?仅仅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他一直不明白,所以总想弄明白,总想弄明白方思弄的底线在哪里,弄明白这份爱的起源和边界在哪里?
今天他知道了,是因为妹妹,因为一个死在八岁时的、不幸的小女孩,他才获得了方思弄这样毫无条件的爱。
……可真的是毫无条件吗?
还是方思弄透过他,在偿还一些什么?
而且,这难道都是他的错吗?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了,动一下都疼:“你为什么不说?”
方思弄如同一尊顽石:“没什么好说,都过去了。”
玉求瑕忽然笑了。
很可笑啊,他们明明相爱六年,曾是亲密无间的恋人,他却不知道方思弄什么事。
他只知道方思弄的父母出意外走了,老家也没有什么别的亲人,再往深一问,方思弄也总是避而不谈,或顾左右而言他。
这不可笑吗?那些狂蜂浪蝶一般扑上来的男孩女孩,只是萍水相逢的一个照面间,连一个小时都不到,什么“父母在我三岁时离婚”、“爷爷把我养大”、“家里负债百万”之类的故事就已经讲过十遍八遍,恨不得全世界都能听见他们的委屈,可同床共枕六年,他竟然不知道方思弄有一个死在八岁之前的妹妹。
听他笑的这么一声,方思弄就知道他生气了,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还是下意识回答了那个最开始那个,答案已在胸中盘旋了很久的问题:“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像她,是因为你不像她。”
不像,当然不像,一点也不像。方佩儿面黄肌瘦,戴起那只蝴蝶结就像仆人的女儿偷戴了夫人的首饰,可玉求瑕戴着,就漂亮极了,如同白天鹅佩戴着钻石。
方思弄知道自己并不爱方佩儿,也不爱那时候的生活……有谁会爱那种残破的生活呢?
而玉求瑕,与方佩儿、与那种生活完全沾不上边,从出现在他的世界里以来,就是天上月,是镜中花,是……是他梦想中的“妹妹”的样子。
美丽、健康、自由、骄傲,才华横溢、肆意妄为。
是的,一点也不像。
全部是他,是他痴心妄想,是他沐猴而冠,是他在自己泥潭一般的生活中不忿不平,不甘愿承认自己的卑贱,只是见了一眼月亮就胆敢苦苦纠缠。
明明,明明玉求瑕是永远不必沾染上这些的……明明,跟玉求瑕没有一点关系……明明,是想把这样卑贱可悲的自己和那段过去都带进坟墓里的……
全完了。
他曾经以为跟玉求瑕分开将会是他十八岁以后的人生中最悲惨的事,可今天才晓得,不,事情永远会变得更糟。
他永远不想在玉求瑕面前暴露的面目今天也藏不住了,玉求瑕出生在戏剧世家,又一生与电影为伴,要通过只言片语拼凑出一个人的过去,对玉求瑕来说也太容易了。
他知道自己藏不住了。
“你是她永远不可能成为的样子。”他颤抖着闭上眼睛,事已至此,心头只能升起一股破罐破摔的惫懒,“你过的,是我……永远给不了她的生活。”
而我,从见你的第一面起,就一直在丑陋地、可鄙地……痴心妄想着。
两人又对坐着沉默了一会儿,玉求瑕再次往下一倒,示意睡觉。
方思弄也跟着躺下去。眼前金星乱冒,一片混乱,他一点睡意也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中响起一声:“你能给。”
方思弄愣了一下:“嗯?”
玉求瑕:“她要是能活到现在,你就可以给她一切她想要的生活。”
方思弄感觉自己胸腹间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他不得不侧过身,微微蜷缩起来。
而这个动作,使得他一条手臂前伸,似乎碰到了另一个东西。
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玉求瑕的小指。
他可以发誓他不是故意的,但现在碰到了,他又舍不得移开。
而这微小得仿佛可以忽略不计的皮肤接触,却让他更混乱了,之后的十多分钟他都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似乎烧起了一壶开水,在小火中缓慢地沸腾着,冒着很小很小却无比密集、连绵不绝的泡泡。
他终于是没忍住,开口道:“对不起……我可以拉住你的手吗?我有点冷。”
玉求瑕本来是仰面躺着的,下一刻,往背对他的方向一侧,手也抽走了,同时吩咐道:“艾伦,把床上温度再开高三度。”
第二天,方思弄在艾伦发出的闹铃响声中醒来,他以为自己没有睡着,但闹钟响起的时候他还是一瞬间感觉到了一种下坠感,很快就清醒了。
屋子里已经充满了柔和的日光,也不知道是怎么射进来,还是什么未来科技模拟的,玉求瑕不在床上,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这时艾伦道:“请十分钟以后在门厅集合,卢娜在等待。”
方思弄心说原来这就是卢娜没有提到集合时间的原因。
又等了两分钟,玉求瑕从隔间出来,仿佛昨天晚上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很平静看了他一眼道:“去收拾吧。”
方思弄走进隔间——之所以不说这里是卫生间,是因为这里跟他概念里的卫生间相差很大,虽然承担着一样的功能——这里没有蹲坑马桶也没有洗手池,艾伦管理着这个区域,在他进去之后就从墙壁里伸出了许多藤蔓一般的触手,开始了非常高科技的洗漱流程。
他身上的连体衣一直没脱,有触手直接连接到下面接受了排泄物,还有触手负责刷牙、洗脸、整理头发。
他感觉非常不适应,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受着。
出去后时间差不多,玉求瑕率先拉开门,跟他一起出去。
门还蛮宽,方思弄走左边,只落后玉求瑕一点,因为昨天晚上的对话,他今天还有点不敢看玉求瑕,结果无意间差点被门口的东西绊个狗吃屎。
玉求瑕拎着他的手臂也没把他拉住,只是减缓了他摔倒的势头,摔得不重。
方思弄回头看向那个绊倒他的“东西”,竟然是那个不信邪的中年男人。
他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中年人原本是抱着自己蜷缩成一团的,此刻被他一踢,抬起眼来,里面布满血丝,整张脸也是黑如锅底。
“那……那大爷……”他的嘴唇一直在发抖,指着一个方向,应该是他的房间在的地方,“变、变成那、那东西了……”
“那东西?”方思弄反应了一下,用手在脑袋旁边比了个横着的形状,“那怪物?”
中年人神情恍惚:“对、对……”
“你在这儿呆了一晚上?”
“我、我叫了人……但是没人理我……”
听他的嗓音,感觉是喊了半晚上,方思弄叹一口气:“我们没听见。”
他算是知道这人为什么缩在他们门口了,因为这个门厅几乎是个圆形,而每个人都只能看到自己那扇房间的门,所以中年人并不知道别人的门在哪里,他只是找了一个离自己的房门足够远的、但又不是正对着的地方缩着。
这时玉求瑕问:“那怪物在做什么?”
“什、什么?”中年人目光呆滞,反应很慢,玉求瑕又问了一遍,他才道,“我、我进去的时候他就睡、睡在我走的时候的那地方……我、我直接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