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幕间09
因为梅斯菲尔德的关系, 方思弄自然地回想起了那次西藏之行。
然后就想起了那个老僧。
只是一面之缘,按理说他应该记不清太具体的了才对,但不知道是不是在“樱桃园世界”中进入过一段幻境的缘故, 对那个画面,他可以说是历历在目——
老僧很老很老,枯瘦干瘪, 脊背几乎九十度弯曲,可扶住他的那只手, 却很有力量,看他的眼神很和蔼,也依然有力量, 里面有种很庞大的东西。
然后忽然开口,向他说了一句话。
可能是藏语, 他听不懂。
但他现在忽然想要听懂了。
他感到有一丝奇怪,如果“樱桃园世界”中的幻境都是“放不下的旧日美好”, 那为什么会有这个画面?
虽然在西藏那几个月是挺美好的, 但是有美好到在那个场景下出现在他的幻梦中吗?
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在喝醉的那天晚上, 他朦朦胧胧的似乎又梦到了老僧那双镶嵌在层层叠叠眼皮下的眼睛。
为什么?
他百思不解,同时有一种预感浮现——那句话, 很重要。
好在,因为有在樱桃园世界的“重点回忆”过, 他现在每个音节都记得清楚。
他开头用翻译软件搜索,但不知道是有口音还是怎样,没有搜到,他便去找了以前合作过的藏族朋友,没想到朋友也不懂,说那是古梵语, 并不是藏语,不过愿意帮他去向当地的高僧请教。
三天后,朋友才来回话,说方老师,你的这句话是从哪里找来的?全西藏都没有几个人会讲了。
这几天方思弄自己也查阅了许多跟梵语相关的资料,朋友说了几句他也大概理解了,梵语其实是古代印度社会高等种姓阶级的特殊语言,很长一段时间都靠口授传承,到很后期才不得已记录为文字,之后才逐渐官方化。
而方思弄给出来的这句话,却是一句古早的、甚至可能早于书写体之前的话语。
朋友一开始本来就近找了个寺庙的僧侣请教,小僧侣表示自己修为太浅,解不出来,就去找了自己的师父,结果师父竟然也解不出来,又去找了师父的师父,一层层往上递,竟然直接递到了布宫。
“‘烈日当空,小心足下。’”朋友带着一种很虔诚的口吻说,“是布宫的大喇嘛所解。”
烈日当空,小心足下?
方思弄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高原的烈日下,微微目眩:“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朋友道,“大喇嘛只递出这句话来,就有了顿悟,据说开始闭关了。”
大喇嘛有了顿悟,方思弄却摸不着头脑,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更牛的人来解这个惑,对这句话真意的探寻也只能暂时告一段落。
一周后,方思弄和蒲天白乘坐飞机出发前往了那座南方的城市,展成宵的家乡。
虽然是从同一个城市出发,但他没有联系玉求瑕,到了约定的时间地点,他们所有人直接在公墓门口碰头。
元观君、井石屏和姚望先到,没想到余春民竟然也来了,方思弄有点奇怪,但也不会蠢到去问人家为什么要来。
一行人等在公墓门口,姚望和余春民手里抱着颜色各异的菊花,方思弄和蒲天白走过去,井石屏给他们递烟,两人接过来,都没抽。
紧接着花田笑也到了,大明星挺忙的,还在跟这里相距不远的一个南方城市赶通告,但因为在戏剧世界里多灾多难,受了展成宵不少帮助,百忙之中还是赶过来了,穿着一身黑,瞧着还有几分像样子,不再跟一只轻浮的花蝴蝶似的了。
又等了十多分钟,玉求瑕和楚深南也陆续到位,人员到齐,众人一起沿着公墓正面的大台阶往上走。
玉求瑕到的时候,蒲天白下意识去看了方思弄,却发现方思弄正在跟姚望说要不要帮她拿花。
玉求瑕也反应平平,似乎是看了方思弄一眼,但他也看了所有人。
两人就跟没什么特别关系一样,就像那条热搜的影响,一周过去,已经完全消弭了。
沿着台阶网上走的时候,元观君、井石屏和余春民走在前面,玉求瑕、花田笑走在稍后一点,方思弄、蒲天白和姚望则在更后面一点,楚深南吊车尾。
方思弄隐约听到玉求瑕和花田笑的低声交谈,看来他们真的打算合作一部作品。
展成宵的墓在半山腰,面对着遥远的城市,墓碑上的照片被太阳照着,显得非常年轻。
他是在手术台上猝死的,据说猝死前几秒还跟助手交待了之后的手术要点,挽救了患者的生命,第二天就登上了当地的新闻头条。
下葬之后有很多人自发过来悼念他,墓碑周围放满了鲜花。
而真正知道他的死因的人,今天聚集在这里,却都只能缄默不言。
他们轮流上去献花,井石屏和花田笑呆的时间最长,井石屏跟展成宵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世界,感情一直很好,花田笑有可能就是单纯话多,又是个表演系人格。
方思弄献完花之后倒退回来,可能有点位置偏移,他感觉到一只手扶了一下他的背。
那一刻他就知道身后那个人是玉求瑕,“圣域”熟悉的香味笼罩了他。
他头颈微动,扫了扫其他人,发现他们此时都很巧合地离他们两个有点距离。
他站定,没有刻意避开玉求瑕的触碰,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状若不禁意地轻声道:“你说……是不是我害死了他?”
他依然记得那根很巧合的,与他交换了的“注射器”。
“当然不是。”玉求瑕的声音是他的日常状态,十分从容,些许冷淡,“每一根注射器中的‘命运’都是不一样的,没有人能预料结局,展医生见过了多少生老病死,你不知道,别把锅往自己身上揽,也揣测不到他经历了怎样的过去。”
那是他们当日唯一的对话,下山后玉求瑕直接跟着花田笑的保姆车走了,方思弄也和蒲天白一起当日赶回了北京。
又半个月后,傅和正的新电影《半生一幕》开机,方思弄和蒲天白相隔两天进组。
12月8日,北京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傅和正兴高采烈地组织着大家拍雪景,为了这片老天爷赏的景致,临时修改了拍摄计划。
北京的冬天看着美好,室外却实在不是人呆的,不仅演员冻得鼻尖通红,方思弄这个摄影组长全程跟拍,也冻得腿肚子仿佛都不是自己的。
不过没人有怨言,因为年近六十的傅老师也是全程在场,而且红光满面,一点不冷似的,露在外面的皮肤似乎还在冒着腾腾热气。
“小方!小方这个画面好!太好了!”
傅和正一直是鼓励型大导,除了剧组工作强度太高外简直是哪儿哪儿都好。
在恩师面前方思弄没有那么冷硬,略显腼腆地笑了一下,然后在傅和正再次拍他肩膀的瞬间,他感到了一阵眩晕。
接着,他听到了很轻微,但是很清晰的一声“刷——”。
这是他还蛮熟悉的一种声音,就是戏剧开幕时,帷幕向两边拉开的声音。
他先是四下看了看,确定在这条空旷的冬雪纷飞的大道上很难有那种音效的存在,那声音就像直接响在他的脑子里,一点杂质都没有。
他便意识到,这可能就是玉求瑕所说的“感觉”。
他的心跳瞬间飙升,本来以为自己早已不怕死,但身体的反应还是很诚实。
他看着面前红光满面的老头,忽然说了一句:“傅老师,感谢您的教导。”
傅和正对上他的眼睛,愣了一下,随即又大笑两声:“……忽然间是怎么了?”
方思弄又勉强笑了笑:“我要去个厕所。”
“去去去,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呢!”
方思弄往最近的建筑物走,半道拉上了虽然今天没有戏份,但还是蹲在现场学习的蒲天白。
“诶?哥?哥咋啦?”
“你没感觉到?”方思弄拽着他的一只胳膊,“下一个‘世界’来了。”
“樱桃园世界”是10月3日降临的,距今两个月多一点。
蒲天白瞬间变得丧眉耷眼:“啊……我只拍了这么一点,要是死了,就会换人吧……”
方思弄:“那就别死。”
两人回到临时租下的化妆间,刚关上门,方思弄的电话就响了。
他看到来电人姓名,手还是微微抖了一下。
自从上次墓园一别,他们没有再联系过。
他接起电话,玉求瑕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方思弄,你感觉到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雪天的影响,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失真。
方思弄低低道:“嗯。”
“那就行。”玉求瑕顿了一下,又问,“找地方呆着了吗?”
方思弄抬头,看到蒲天白从帘子后面走出来,朝他比了个手势,表示检查过了,这个化妆间没人。
“嗯,和蒲天白一起,刚进化妆间。”
玉求瑕:“好。”
之后似乎就无话可说了。
但玉求瑕没有挂,他也没有。
蒲天白已经坐在一张化妆台前的椅子上玩起了化妆品,方思弄也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去,手机里只有一片安静。
他忽然心念一动,想确认玉求瑕的存在,便道:“玉求瑕,你在哪里?”
一边说,他一边想,也许玉求瑕只是忘了挂断。
然而,下一秒,对面传来了回答:“苏州。”
方思弄其实知道他在苏州,也知道他在拍自己的下一部片子,只能干巴巴回一句:“哦。”
玉求瑕接着说:“我这周末打算回去一趟。”
“回来做什么?”
“看雪。”
方思弄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不知道玉求瑕对他的影响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
无所谓,这时身体里的毒藤说,结不结束都无所谓,反正你们会一起到地狱里去。
他朝电话里嗯了一声,道:“注意保暖。”
下一刻,五感尽失的黑暗降临。
下一个“世界”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