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顺了地中……段老师身上的打火机。”方思弄不知道自己瘦了多少,背着玉求瑕爬楼梯有点吃力, 但还是故作轻松地说,“或者, 我们也许还可以用桑滁画的引火符。”
玉求瑕也是一声轻笑:“那能有用吗?”
“能吧, 都在这里面了, 还是应该相信科学。”
他们来到二楼阶梯教室的门口,发现已经有一群吃了午饭的学生回来了, 但被李灯水和花田笑堵在了门口。
他们一走近,李灯水率先看到了他们, 踮起脚挥手:“你们来啦?这边这边!”
方思弄穿过人群,越过李灯水进入教室,李灯水又把身子一横拦在了门口,油盐不进道:“现在不要进。”
花田笑则跟着他们往里走,先问的是:“玉导怎么了。”
玉求瑕神态自若地趴在方思弄背上,笑了一下:“没什么, 脚受伤了。”
方思弄问:“桑滁怎么样?”
“不太好。”花田笑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不动了反正。”
几人快步穿过整间教室,来到讲台面前,情况应该是跟花田笑离开的时候不太一样,花田笑只看了一眼就虚掩住眼睛,发出一声不忍目睹的“噫”。
几个之前负责“压制”桑滁的人都颓然地待在附近,余春民和吴俊明坐在讲台边缘的台阶上,蒲天白则坐在第一排课桌上。而桑滁,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整个人已经薄得只有正常人三分之一厚度,仿佛正在慢慢融化。
他正面对着阳台,双手都指向那里,似乎在失去行动能力之前都在尽力往那里爬。有细细的枝条从他的双手、以及身体的各处延伸出去,像树木的根须,从他的身体,延伸进了紧闭的阳台门的缝隙。
他好像变成了一棵树的根茎,或者一段养料,消瘦的四肢与身体干瘪皱缩,已经与树根没什么两样,只有还剩下一半的脸还留着一点年轻人的样子。
方思弄将玉求瑕放下,自己蹲到桑滁的脑袋旁边,叫了几声,桑滁没应,他又戳了戳桑滁的脸,还是人皮的触感,但非常冷,仿佛已经死去多时。
他站起身道:“没时间了。”
他回过头,看到站在后面的玉求瑕,在他旁边不远就是垂头丧气的蒲天白,两个人穿着同款高中校服,年轻俊朗的面容都像是真正的高中生一样。
这一瞬间,他忽然又迟疑了。
真的要让玉求瑕跟他一起去吗?
但他的迟疑没有持续多久,玉求瑕已经走上前来,拉住了他的一只手腕,没有受伤的那只眼睛很平静地望着他:“走吧。”
蒲天白从课桌上跳下来:“你们要上哪儿去?”
已经没有时间解释太多,方思弄快速道:“我们可能找到了出去的方法,但不确定,具体的你问元老师,顺利的话马上就能出去。”
蒲天白还想说什么,被玉求瑕瞥了一眼,忽然就哑火了。
方思弄转向阳台,被玉求瑕拉住手腕的那只手挣了下,玉求瑕的手向下一滑,滑进他的掌心。
然后他拉开了阳台的门,和玉求瑕一起走了进去。
一进入阳台,那种强烈的异世感再次显现,整个世界的纷杂都退远了,只剩下一片花雨寥寥的雪白梅园。
不知道有多久,方思弄似乎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进来的目的,忘记了世界,甚至忘记了自己,直到身旁传来一个声音:“这些梅花……好像是正常的啊?”
方思弄猛然惊醒,看向身旁的玉求瑕,又转头去看支到阳台里面来的梅花。
椭圆形的花瓣,边缘有波浪状的起伏,整齐地排列着,大多是五瓣,形成一个完整的花冠。
是非常正常的梅花,并没有“琵琶”的那个“柄”。
方思弄立时出了一声冷汗。
难道他错了?
他想要去看进来的门,是不是还能像之前一样退出去,但他失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压抑着他,让他不能回头。
“啊,在这里。”玉求瑕又说。
方思弄猛然转头,去看玉求瑕手心里的花瓣,是琵琶状的,的确是他带出去的那一种。
他回忆起上次进来的场景——桑滁站在栏杆前,校服、头发和眼神都被风吹起,与花瓣飘向了同一个方向。
——风。
——花瓣。
他仰起头,看向天空。
下一刻,空中的神明若有所感,一股旋风从远方吹来,卷来一片扑面的白色。
而这之中的花瓣,都是形状奇异的“琵琶花瓣”。
那一刻,方思弄似乎又听到了千千万万人的哭泣、私语和呐喊。
他想起了贴在桑滁背上的那一大片“琵琶花瓣”,忽然福至心灵:“要烧掉那一棵!”
只有一棵树代表高明,一定要烧掉那一棵!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他转头对着玉求瑕说道,一边说一边就要往栏杆外面翻,“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从这里烧,能烧多少烧多少!”
玉求瑕一把抓住他肩膀:“你不是要跟我死在一起?”
方思弄嘴唇翕动片刻,拂开他的手:“谁让你脚受伤了?碍事。”
玉求瑕又用另一只手来拉他,这次却问了一个别的问题:“我拿什么烧?”
方思弄这下倒是停住了,玉求瑕确实问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他身上只有地中海那一个打火机。
他跨在栏杆上想了片刻,忽然从紧贴在背上的书包里掏出桑滁画的符纸,找出引火那一摞:“这些符……”
玉求瑕有些严肃地接过去:“怎么用?”
方思弄有些苦恼了:“我不知道,我没认真听桑滁说,好像就说这么一甩……”
“这样?”
玉求瑕还没听完,就甩了一张引火符,一团小小的火星从阳台上落下去,落到紧贴阳台的一棵梅树根部,一秒后,火光冲天而起。
方思弄差点被燎到,好在玉求瑕先一步把他拖进了阳台,他们站在栏杆边上看着那棵熊熊燃烧的梅树,一面是惊魂未定,一面是放下了一点心,因为在现实中一棵树是不可能这样轻易烧起来的,这一棵烧得这么容易,显然是因为他们选对了方向。
玉求瑕望着近在咫尺的大火,说道:“我们好像,站在这里烧就行了。”
方思弄脑海中忽然响起了那一片混合着千万种声音的哭声,他咬咬牙,道:“我还是想找到它。”
说罢,他从还没有烧起来的阳台的另一边,翻了下去。
他抬起头,仰望着空中那阵白色漩涡。
跟着这道风,就能找到它。
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哼,他一看,发现玉求瑕也翻了出来,停下脚步:“你下来干什么?”
玉求瑕的脚不知道是怎么伤的,这一摔,血登时就染红了裤脚。
他自己爬起来,脸色冷得吓人,越过方思弄往前走:“不要你管。”
方思弄也没空与他多说,因为之前燃起来的那棵树引燃了周围的其他树,火势蔓延的速度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们只能快速跑起来,不然在“高明”被烧掉以前就被烧死话,应该就出不去了。
方思弄在火中大喊道:“跟着天上那道风,跑起来!”
两个人被火舌追着,飞快地朝一个方向奔跑。
方思弄一边跑一边关注着玉求瑕,发现玉求瑕虽然姿势有点一瘸一拐,但速度并不慢。
终于,他们在梅林深处找到了那棵树。
方思弄率先扑到那棵树下,不知道是脑子在欺骗他还是事实如此,他觉得自己见过这棵树,应该是刚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就“刷新”在了这棵树面前。
除了花瓣的形状之外,它跟其他树比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差别。
他跑得筋疲力尽,一下子扑倒在地,手摸到了梅树的躯干。
那一瞬间,那千千万万道他听不懂的语言忽然在他的脑海中去蔽,显露出了真容。
千万道身影在他眼前闪过,不变的是摇曳的灯火,和摊开在桌面上的书卷。
这些身影有垂髫幼童,有意气青年,有潦倒中年,也有耄耋老人,而在他们身遭,还有更为虚幻的其他影子来来回回,她们在工作,在供养着他们……
所有人都仰望着那一条通天大道,像无脚鸟一样,不停地飞呀飞,一刻也不敢停下来。
可真正能通过那条大道平步青云、名垂青史的,又有几人?
他们是越过龙门的鱼,是风头浪尖的一滴水,而在他们的身后脚底,又踩着多少随波逐流,碌碌而终的尸骸?
“烧吧,烧吧。”
画面最终定格在了一个清瘦中年人的背影上,周围是带着回响的、混杂着千百个人的声音:“烧吧烧吧。”
方思弄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也失去了对时间、空间的概念,他朦朦胧胧地以为自己就是一抹游魂,穿梭在阴阳的夹缝中窥伺着那些已经过去的人生。
但不知道哪一刻,他忽然又变成了人。
坐在一张清寂的书桌前,天光昏暗,桌角点着一盏如豆烛火。
那个声音还在他耳边说:“烧吧烧吧。”
他又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在自言自语:“真的要烧掉这条通天的阶梯?”
那千千万万道声音又道:“烧吧烧吧。”
他伸出手,推倒了面前的烛火,从案上书页开始,大火冲天而起。
“方思弄!”
在一片混沌里这个声音越众而出,方思弄一个激灵,猛然回神,找回了自己。
他感到脸上一热,下意识避开一截,发现他已经把代表高明的那棵梅树点燃了。
他又循声回头,看到了站在缓坡下的玉求瑕。
这一通跑,玉求瑕受伤的那条腿已然骨折筋裂,血肉模糊,每跑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一道血痕。此时他站在缓坡下,一张脸雪白如玉,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被曳曳火光一映,映出一派明艳不可方物。
“方思弄,你看着我。”在他身后的半个梅园都烧了起来,可这熊熊烈焰也抢不走他的光华,他忽然笑了一下,像方思弄在梦里多次见过的那只艳鬼,说道,“不管怎样,我要你看着我。”
第87章 幕间10
随着代表“高明”的那棵树燃烧殆尽, 整个世界化为了一片纯然的白。
在这个世界中,方思弄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片燃烧的火树,明光灼灼, 玉求瑕被身后的火焰吞没,但这片天地也不及他眼中的光芒。
一秒钟,或者一百年之后, 方思弄睁开眼睛,回到了片场的化妆间。
很快, 旁边传来蒲天白的声音:“呼,终于回来了!”
“这世界太可怕了——回到高中,简直是我最大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