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再无动静。
他不知道自己在阶梯前伫立了多久,心中明白走完这道阶梯就将完全解脱,那明明是他从十八岁,不,从十岁就开始渴望的事。
他转身回头。
玉求瑕并没有离开。
天国的画面瞬间支离破碎,大风卷着流光溢彩的碎片呼啸而过,他回到了家里的阳台,和玉求瑕在冷风中接吻,烟蒂烫到了玉求瑕的手指;回到了众目睽睽下的舞台,手捧着玉求瑕的手,用刀指着自己的心脏;回到了臆想里的高中校园,倒悬的春色温柔盛大——
时间最后流回了二十岁的春光里,电影学院的那面花墙前,玉求瑕答应他的表白的那一天。
“……而且这种痛苦不止我独有,它还会伤害你。”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刚刚的天翻地覆,他们一直留在这个场景里不曾离开,玉求瑕站在台阶上,微微垂眸看他,双眼清明,泫然欲泣,继续说道,“会很疼很疼。”
那一墙灼灼盛放的炮仗花就像燃烧的烈焰,玉求瑕站在它们之前却丝毫不逊色,反而美丽得更加惊心动魄、不可逼视。
玉求瑕抬起手,似乎是想触摸他的脸,却在最后一刻缓缓收了回去,还后退了一步,微微拉起一个笑容,看起来比哭泣还要哀伤,故作轻松地问他:“如果知道这个,你还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继心脏之后,他又感觉到了自己的眼泪,又冰又烫,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最终,他说道:“我会去的,我永远会去。”
然后他感觉玉求瑕抱住了他。
他抬手接住爱人的身躯,同时接住的还有深重的枷锁。
那种轻松的感觉瞬间褪去,他感觉自己疯狂坠落,落回了那具沉重疲乏、痛苦不堪的身体里。
眼前明明灭灭,他觉得胸腔剧痛,视线里胸骨高高耸起,双手痉挛着扯住领口,春节联欢晚会绚烂的色彩映亮整个屋子,可他吸不进空气。
他下意识挣扎,碰掉了茶几上的很多东西,但他爬不起来,窒息让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他听见了很响很响的砸门声,想叫救命,却只发出轻微的咻咻气声。
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脑海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梦还能连起来的?
第110章 幕间14
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 方思弄都在昏迷中度过。期间他迷迷糊糊醒来过几次,几秒到数分钟时间不等,恍惚感觉自己是在医院里, 灯光明亮动荡,仪器的响声很吵,消毒水的味道也不好闻。
但等他真正醒过来的时候, 却发现天花板高耸华丽,空气幽静清新, 自己并不在医院里。
天顶正中间的吊灯粗看是纸面,细看竟是磨砂玻璃,灯面上手工绘制着一幅栩栩如生的工笔重彩《西厢记》, 灯光透过色彩与质地不同的玻璃打出柔和又绚丽的光影,将整个房间的氛围都统治了。方思弄认出来, 这盏灯出自国内首屈一指的玻璃大师闫老之手。
他大学期间最重要的一个纪录片作品拍的就是闫老的玻璃艺术,他当然不是主摄, 只是导师的小跟班, 但还是在闫老的玻璃工作室泡了小半年, 亲眼看着这盏灯被吹制出来。
前年闫老与世长辞,手底下的作品都成为了绝品, 现在的价值不可估量。
没想到这里有一盏。
这里是哪里?
他晕晕乎乎的脑子现在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随着神志的苏醒,记忆也逐渐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他似乎在昏迷的时候做了一些梦,好像梦到了胡刁生前最后一段时间的画面,又好像梦到了玉求瑕,在一扇纯白璀璨的天门前,把他拉了回来。
所以是蒲天白他们成功了,自己已经出来了?
应该是。
他旋即又自我肯定到, 他记得自己见到了那种可以称得上熟悉的白光。
跟神志一起慢慢恢复的是知觉,他逐渐感觉到了自己的四肢,而那个被巨人撕扯掉手脚的画面也逐渐鲜明起来,残肢从自己面前掠过,带着一层血雨。
他下意识看向了自己的左手,然后就看到了玉求瑕。
玉求瑕趴在床边睡着,长发散开,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腕,那些头发也一起压在他的手上。
他感觉自己一动不能动。
然而这个画面似乎只存在了一瞬间,在他低头的时候,脑袋和枕头发出了摩擦声,玉求瑕应声醒来,直接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正想说点什么,下一刻,玉求瑕忽然用鼻子轻轻拱了一下他的手掌下端。
这是一个刚睡醒时下意识的动作,以前他们都很熟悉,玉求瑕似乎很喜欢他手腕上的味道,虽然他自己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这是一个如此微不足道、无关紧要的动作,方思弄的心跳却如同安装了马达一般陡然起飞。
玉求瑕自己却没有注意到,又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然后坐直,这时候才仿佛真的清醒,眼中的迷雾散去,声音有些哑:“醒了?”
方思弄维持着平日的严肃脸,问道:“这是哪里?”
他的嗓子更哑,前两个字几乎失声,应该是太长时间没说话的缘故,但他喉咙不干不疼,被照顾得很好。
玉求瑕说:“我家老宅。”
方思弄脑中立即浮现出那个被玉茵茵派来的司机接回这里的晚上,幽暗深长的园林小道,和这幢古宅。那是他唯一一次踏入这里,大概也算不上踏入,只是在门口溜了一圈。
之后,玉求瑕与他一起与这里隔绝,多年不曾回来。
为什么现在回到了这里?
玉求瑕接着道:“你在医院里住了五天,但因为身体被强化了,只要缓过那口气,之后身体恢复速度会很恐怖,为了你不被抓去研究,只能带你回来。”
方思弄脑子还是晕晕的,这么长一段话他没能一下子完全理解,顿了一会儿问:“为什么是这里?”
玉求瑕避而不答,站起身来垂眸看他:“我煮了粥,去给你端上来。”
说完转身欲走,方思弄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他不得不停下来,垂头看着方思弄。
方思弄其实也是下意识的动作,自己都愣了一下,很快放开,不擅长编瞎话,只能开口道:“我梦见……”
他原本想说的是那片天国的场景,和那场梦里的玉求瑕,实话说,他现在满脑子都还是那个梦,但被玉求瑕的眼睛这么盯着,他又有点说不出口了。
那个梦总归都是他的臆想了。
他话锋一转:“我好像梦见了胡刁……”
玉求瑕又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听他讲。
他把跟胡刁有关的部分都讲了。
这是他少有的能从“戏剧世界”一出来,就和玉求瑕心平气和待在一起的时刻,讲完之后他福至心灵,连带着把在《琵琶记》世界最后看到的“书生”的记忆,以及《弗兰肯斯坦》世界后看到的“老疯子”的记忆都说了。
最后问:“这是正常的吗?”
“不。”玉求瑕缓缓摇摇头,他刚在倾听的时候一直一言不发,此刻他皱起了眉头,“据我所知,我们没有人有这种经历,你是唯一一个。”
“我一开始以为所有人都能看到……”方思弄说,他第一次看到“老疯子”的记忆时,以为这就跟游戏通关之后的过场动画一样,所有人都得看。第二次看到“高明”的记忆,他也这么以为,结果出去之后跟蒲天白有次一起吃饭时提了一嘴,发现蒲天白并没有看到,他这才知道,那可能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过场动画”。
然后便是这一次。
胡刁的回忆跟天国与玉求瑕的部分几乎完美地连在一起,他又不禁怀疑起,这些会不会都是自己的梦境?
因为自己从事着艺术行业,所以想象力比较丰富,自己的潜意识自己补全了故事?
可是能够这么精准地补全三次吗?逻辑还都很正确,没有做梦那种天马行空的感觉。
这次谈话的一开始他本来是情急之下想转移一下话题,现在也忘了初衷了,认真思考起来。
玉求瑕也想了一会儿,道:“也许这跟你的‘异能’有关。”
“异能?”
“能窥伺NPC的记忆之类的……”玉求瑕顿了一下,“需要你自己去发掘。”
方思弄又想了想,问了另一个问题:“其他人呢?”
他和玉求瑕之间,只要不涉及那段相爱的过去,还是能正常交流的。
“桑滁、樊好……”玉求瑕念了几个名字,都是在《琵琶记》世界中有过一些交集的“同学”,但还算不上熟,“死了,其他人基本上都没事。”
方思弄知道这个“其他人”指的是一起通过了更多世界、更熟悉的人,比如井石屏元观君,当然蒲天白花田笑就更不用说了。
他怕有遗漏,问了个在这个世界中完全没有存在感的人:“李灯水呢?”
“没事,她太小了,还没到参加‘仪式’的时候。”玉求瑕忽然偏头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古典钟,道,“熬太久了,我得下去看看粥。”说完直接站起来就走了。
转身的时候方思弄注意到他手腕外侧有一处红痕,像是被反复摩擦后的痕迹,那里是自己刚拉他衣袖时不小心碰到的地方。
随即,他在玉求瑕的背影中察觉到了一丝仓皇。
吃饭的时候他的手还不太能动,是玉求瑕喂的,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气氛全程都透着些微尴尬。
等他吃完,玉求瑕也是很快就跑了。
方思弄精神不济,旋即又睡了过去。
等他再一次醒来,就体验到了玉求瑕所说的“身体恢复速度会很恐怖”的意思,他上次醒来的时候还会感到一些濒死的余韵,但这次醒过来之后,他能感觉到身体一直在进行自我修复,每隔一个小时都会舒服很多,到第二天他就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了。
拿回手机后他第一时间联系了蒲天白,拿到了《时钟爆炸在世界前夜》的剧本,这是胡刁生前发给蒲天白的最后一个版本,不知道从这个版本到她自杀中间是否还有过改动——可惜这个世界应该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在戏文方面方思弄算不上专业,也能看出来这确实是一个很有灵气的作品,虽然稍显稚嫩,但作者的才华可以说是横溢而出。
原文中大致有四条线,一条是白方块(原文中用了另一个比较晦涩的名字,其他人物同样,方思弄有一种第一次看“百年孤独”的感觉。这些名字非常难记,所以依然沿用他给巨人们起的外号指代)为主视角的反抗者,因为在“婚礼”上不愿遵守“规矩”杀死自己的猫,最终被判死刑。
第二条是大山为主视角的执行者,他是系统的拥趸,权利忠实的信徒,他还有一个身份是白方块的父亲,最终也担任了白方块的处刑者,他维护了“时钟”的秩序却要亲手处决自己的孩子,最可悲之处在于他身上狂热的信念感,杀死孩子不让他痛苦,他到最后都仍然认为他的孩子背叛了“时钟”,给他丢脸。
第三条线是以烟灰缸等人为代表的顺从者,也可以说是乌合之众,遵循着“时钟”的规矩生活着,时而会感觉丧气或被束缚,主要的台词是“还忍得下去”与“不然还能怎么样呢”。他们是整个世界组成的基石,也是核心冲突的旁观者,毕竟所有的舞台和庆典都需要观众,而自身的命运则随着整个世界的命运随波逐流着。
第四条线是以金白色巨人为主视角的权力阶级,她是这个世界的公主,整个故事就以“公主的成人礼即将到来”为背景展开。皇宫为她培育了最优级的猫,等待她在成人礼前挑选,完成“杀猫”的仪式。同时,反抗者的处决,以及这个文明第一次域外探索——火箭发射——也在这一时刻举行,整个世界都一起庆祝公主的生日,这个剧本中所有主角的命运,也在这一个时刻交汇。而在一切情绪和戏剧冲突都发展到极值时,却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的基础“红时钟”已经卡在火箭机翼上飞向了遥远的外太空……
“这是什么?”
最后一段方思弄看得入神,没有发现玉求瑕已经来到了他的床边,并且看到了他手机上的剧本,脸色变得有点奇怪。
“《时钟爆炸在世界前夜》的剧本,蒲天白刚传给我的。”方思弄瞬间察觉到他脸色不对,问,“怎么了?”
玉求瑕道:“可以给我看看吗?”
“当然。”方思弄说,“我直接发你一份。”
接收成功后,玉求瑕把一盘切好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说了句你休息吧,就出去了。
方思弄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玉求瑕,直到那个背影消失在门后,方思弄的目光又落回手机,他确信玉求瑕刚刚是看到了什么表情才变了的,他太熟悉玉求瑕了,但这一整页都是烟灰缸在跟另一群乌合之众吹牛打屁,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唯一有信息量的一句是个路人甲说的:国王准备用一发火箭,庆祝公主成年。
玉求瑕到底看到什么了?
第111章 幕间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