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已经独自待了很久了。
他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他先以为他死了,但他很快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这才意识到原来是天黑了。
他摸索着打开了床头灯。
在微弱的光线中他看到了自己消瘦的手、突出的腕骨、繁复的花边衣袖和床单被套上的燕子,他慢慢坐起来,缓了一会儿,摸索着去上厕所。
他光着脚,踩在地毯上,摩擦出轻微的簌簌声,在这种声音里他感觉一种颤栗从脚底慢慢爬上来,一直爬到头皮。
离床头灯越远,他眼前就越黑,可他没有再去开灯的念头,慢慢往外走。
他打开房门。
一阵夜风从楼梯旁边的那扇窗户吹进来,贯穿整个走廊,空气中带着一丝腥甜。
他感觉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心跳却还是陡然起飞。
那扇窗户投入了一些青蓝色的月光,那是走廊里唯一的光源,他就借着这道光迈动脚步,走到了卫生间面前,空气中的甜味更明显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走进去,将门在身后关上,这次戳亮了壁灯,微红的光线在黑暗中亮起。
这个卫生间的灯光主要由壁灯提供,房间的四角各有一盏,而洗手台镜子前最亮的那盏灯还没开。
不过只是这样也足够看清,这是一间整洁干净的卫生间,没有他想象中血流遍地的场面。
这时一片影子在他身上一晃而过。
他的心中登时蹦出一个极端恐怖的画面,整个人立即汗毛倒竖。
他屏住呼吸,死死握紧拳头,在隆隆作响的心跳声中转向了影子投来的方向。
那是位于浴缸那一角的壁灯投下的阴影,长条形,悬空,被拉了三分之一的浴帘遮住了,而正是因为这道浴帘,让整个影子显得更怪诞散漫,带着未知的恐怖,在轻微的嘎吱声中一摇一晃。
浴帘上是小天使、月亮和槟榔叶的花纹,而此时,所有小天使的表情都诡异邪性,仿佛在笑,又似乎在哭。
他狠狠吞了一口唾沫,感到心脏撞击得胸腔疼痛。
恐惧占据了他现在的所有感受,他听见自己类似于抽泣的喘息声,他怕得想要转身就跑可他的身体却不太受他指挥,他的灵魂在尖啸,而视线中他的手却颤抖着举起来,伸向了那到浴帘。
身体内部似乎有什么力量在互相抵抗着,他的这只手每一根手指、每一段骨骼好像都忠于不同的主人,导致整只手青筋暴起、怪异扭曲,各自有各自的想法,以至于长久地停滞不前。但最终,还是有一道指令突破重围占了上风,使它一把拉开了那道纹有小天使、月亮与槟榔叶的浴帘。
“刷——”
浴帘划开,尽头的勾锁撞到墙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露出了后面吊死的人影。
那是个披头散发的吊死鬼,穿着他在宴会上割烂的那一身青衣,有黑红色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流进下方的浴缸中,整个人侧背对着他,身后是墙壁上那个触目惊心的“PIG”。
房间里没有风,但那吊死鬼还是自顾自地摇晃着,慢慢转向。
他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人慢悠悠地、一摇一晃地转了过来。
然后他看清了那人掩藏在乱发下的脸。
他发现,吊死的是他自己。
一口气卡在胸膛里,再也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惊恐地思考着——
……那、那现在这个“自己”,又是谁呢?
他的心脏传来一阵骤缩的剧痛,然后他再次睁开眼睛,尖叫着醒过来。
晃动的视线中是麻美与奈美两张阴魂不散的脸,她们按着他耸动的肩膀,麻美一只手端着碗,奈美一只手在给他顺心口,他剧烈地喘息着,耳中是尖锐的长鸣。
她们似乎在说话,他听不见,混乱中他好像在喝一种很苦的东西,等他再回过神,房间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仰面躺在床上,侧头望着露台外的天空。
自从宴会之后,他又回到了塔楼之中,那种强烈的死亡的气息还停留在他身体里,让他一连懵了好几天,脑子仿佛坏掉了,所有的思考都是片段式的、碎片化的。
而如今,这种失魂落魄的感觉并没有好转,反而似乎愈演愈烈,他连回忆连续的场景似乎都做不到了,有一种沉浸在醉酒中,连续断片的感受。
他很缓慢、很艰难地思考着:玉求瑕应该已经去英国了——不对,这个世界没有英国,应该是别的什么地名……离开多少天了?
宴会之后过了多少天……一、二……不对……他做了几场梦?
不行……他算不清了……
“小姐,吃药了。”
忽然,一个脑袋凑到了他的视线里,是麻美,不,是奈美?他分不清了,因为随后另一个人的脑袋也出现在视线里。
——她们怎么进来的?什么时候进来的?为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还是他自己没有发觉?他聋了吗?不对他能听到她们说话……
这些念头瞬间一股脑涌进他的脑海,又迅速空空地流失了。
那两人一人端着碗,一人扶他半坐起来,配合着给他喂药。
雪白的碗,漆黑的药。
——吃药?为什么又要吃药了?不是刚刚才吃过?
——还有,这是治什么的药?
——他为什么要吃药?
在嘴即将碰到药碗时,他忽然开始挣扎,然而那碗药竟然一滴也没有洒出来,反而有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脸颊,迫使他张开了嘴。
那只手又湿又冷,而且力道极大、不可撼动,然后熟练地将那碗药灌进了他的嘴里。
同时,她们一唱一和地说着:“小姐,虽然老爷的事情我们都很伤心,但您要挺住呀!您这个样子,老爷死也不会瞑目的呀!”
“少爷在回来的路上了,您要坚持一下啊!”
“不吃药怎么能好呢?”
他的食道被强行打开,一口气就灌下了满满一碗药,这给了他一种窒息的感觉,在一阵颤栗的严寒中,他的头脑却反而清明了片刻,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忘记跟玉求瑕说的重要的事是什么——
如果这部剧真的是《哈姆雷特》,如果他真的是奥菲利亚,那奥菲利亚为什么会是一个杀人犯?或者一个巫女?或者别的什么……总之是个跟残忍黑暗的世界连接着的女人,这是为什么?原作中的奥菲利亚纯洁、善良、美丽,拥有一切向好的品质,理论上应该是一个符号一般完美的女人,而他扮演的这个,为什么会有一间染血的神秘卫生间?为什么在睡梦里充满了血、死亡和吊死的恐怖意象?这到底是他的梦还是奥菲利亚的梦还是江里末子的梦?
第128章 机器13
不知道过了多久, 方思弄心里升起一个肯定的念头——也许不是第一次升起,只是之前的他都忘了——这一次,他再次清楚地意识到, 自己吃的药,甚至食水,都有让人疯癫的效果。
在原著中, 奥菲利亚会因为父亲的死发疯,最后自杀而死, 死在哈姆雷特回来的前夜。
失去了对他本人的控制、无法让他“自动发疯”,世界的补救措施是给他下药……实在是有够质朴。
而就是如此质朴的伎俩,却让他无法抵抗, NPC在世界中接近无敌,他只能任人摆布。
在喝下足够多的毒药后, 他的精神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非要类比的话也许是阿尔兹海默晚期, 他有时候甚至会忘记自己是谁。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过恐怖, 完全突破了一个正常人能承受的上限, 无望中他只能一遍遍翻看江里末子的日记和情书,在里面寻找自己的存在。
有些时候他甚至会真的认为自己是一个怀春的少女, 爱情炽烈如火,却被家族所阻挠, 十分愁苦。
但更多的时候他会感觉违和,因为在最深的潜意识里他知道他的痛苦的来源绝不是家庭之类的外部力量,而是爱情本身。这种违和会催生出思考,他从而可以从毒药的侵蚀中夺回一些理智。
然而,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那些日记和信件上的内容, 忽然变了,每个字都变成黑乎乎的一大团,像献祭的符号,直接用血糊上去似的,不知道是眼睛还是脑子出了问题,他看不太清,也认不出来了。
他彻底失去了锚点,像一个真正的疯子一般度日。
“我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她们给我喂了毒药。”
这次这个念头这次出现的时候,他强行攒出一点力气,跌跌撞撞往外跑,开门的时候门板撞到了走廊里的钢丝床——麻美奈美这些天都守在这里,他也可以以此判断自己是否身在梦中,一般在梦里的时候,她们两个是不睡在这里的,当然很多时候他也记不起来要判断。
他越过她们,冲进卫生间,用冷水洗脸。
他要让这种清醒的时刻停留得更久一点,这是每个人类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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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他先听见自己的声音,然后才感觉到疼。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赤裸的胸膛——棉质睡衣的领口被撕开一个大口子,露出的皮肤惨白发青。
纤细的刀锋扎在上面,鲜血一股一股往外涌,是心跳的节奏。
那只“黄金圣杯”摆在洗手池的中心位置,刚好把血都接了进去。
他不清楚这是洗冷水脸的那一次,还是另一次,他又“断片”了。
他记不得前因后果,不过从此情此景来看,他应该是在挖自己的心。
“你想吃我的心么?”
他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眼前划过一双映着暴雨雷电的眼睛。
他想起来,那是玉求瑕的眼睛。
紧接着他又顺藤摸瓜地想起了自己身在“哈姆雷特世界”之中。
可是他现在,为什么在挖自己的心?
玉求瑕回来了吗?
不对。
他又想起来,自己应该是在梦里。
他好像做过很多这样的梦,吊死、跳楼、挖心……
他随即又想起了那些梦中的场景,关于“挖心”的那些——他就是这样站在卫生间的洗手台前,血会从身上各种伤口中滴下来,流进洗手池里,挖到一半会因为疼痛暂停,然后抬起头,会在镜子里看到无数张自己的脸。
就仿佛有两面镜子相对反射,反射出无限多个镜中世界,而每个镜子中都有一张他麻木而绝望的脸,和插在他的心脏上,随之跳动着的细柄刀。
是的,这是梦,不然现实中一个人的心脏被扎破,早就死了。
“砰!砰……砰!”
他现在的脑子似乎只剩单线程,在想一件事的时候就会忽略其他事,比如一直在砰砰作响的卫生间大门,直到最后一声巨响,门板被踹开,重重砸在墙上,他才如同受惊的野猫一般狠狠抖了一下。
随即耳边响起恶魔侍女的惊叫:“啊!小姐!”
两人奔到他身边,一左一右架住他,然后嗖的一下将他胸口上的刀抽走,另一个人立即用一块白毛巾堵住了伤口。
“小姐!小姐!”NPC的声音透着凄厉,甚至带着一丝混响,简直要把他的耳膜叫破,“小姐!这不对!”
他脑子剧痛,心脏也痛,眼前一黑就往下倒。神奇的是这次竟然没有晕过去,神志在几秒之后就回到了身体里,他正在被那两个人倒着往外拖,这时候他看见了卫生间的全貌:鲜血喷溅在整个卫生间的黄铜水管、大理石台面、浴缸、马桶,墙壁和镜面上,拉了三分之一的浴帘后露出用血书写在墙面上的歇斯底里的“PIG”的前两个字母。洗手台上的血多得看不清台面的颜色,被堵住的洗手池中也蓄满了血。
与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晚所看到的场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