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件没设想过的事要怎么发生,他并没有概念,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在谈论这样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中结束呢?
于是他吸了两口气,用不紧不慢的语调,将这段时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讲了一遍。
他其实做好了自己讲到一半玉求瑕就撑不住的准备,结果是依然没有。
玉求瑕只是缓缓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那道伤痕。
场面一时间陷入了一种离奇的温柔,至少在方思弄的感受中是如此。
在生命的尽头,玉求瑕轻轻抚摸着他的伤口,他们静默无言,可以就此走进永恒中去。
他侧着头凝视着玉求瑕的侧脸,过往的光阴倏然而过,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在记忆中都是惨淡的黑白灰,直到遇见玉求瑕的那一天,天空的颜色给世界打上了色彩,好像从那时起,他才是真正活着的。
想得太入神,他完全沉入了自己的世界之中,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意识到玉求瑕在说话。
他集中精神,这才听到:“……我知道了,不是《哈姆雷特》。”
他盯着玉求瑕,有些懵,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玉求瑕为什么要自己念出“哈姆雷特”,这固然是剧本的名称,也同时是男主人公的真名,不是说被道破真名的角色会被下“定身法”吗?
然而玉求瑕的时间却并没有哪怕一秒的暂停,他还在说着话:“不是《哈姆雷特》!”
方思弄问道:“你为什么还可以说话?”
“什么?”
“你被叫破真名,为什么没有停止行动?”
他忽然发现玉求瑕的眼睛很亮,像两盏灯。
“我不是哈姆雷特。”玉求瑕说,语速很快,像在喃喃自语,“……我不是哈姆雷特。我不再扮演任何角色。我的台词不用我再说了。我的思想吸干了形象的血液。我的戏演完了不再演了。(1)”他濒临死亡的身体忽然爆发出了一股惊人的力量,抬手攀住方思弄的肩胛骨,将自己吊起,眼中鬼火荧荧,“我们都错了!不是《哈姆雷特》!是《哈姆雷特机器》!”
方思弄没有明白:“《哈姆雷特机器》?”
“是海纳·米勒的新戏,完全解构了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玉求瑕说道,“这部戏沿用了《哈姆雷特》所有情节,但哈姆雷特并不是哈姆雷特,奥菲利亚也并不是奥菲利亚,他们都只是一种象征……”
“象征?”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结局……这部剧的结局……”
玉求瑕身体的力量急速逝去,方思弄慌乱地抱住他脱力的身体,离得很近,听见了自玉求瑕唇齿间泄露出的一部分单词,诸如:呼吸、内脏、血液、伤疤、厄勒克特拉……
玉求瑕似乎在回忆着这部剧的内容,这是一部方思弄并没有听闻过的剧,应该算不上大众,他毫不怀疑玉求瑕可以将真正的《哈姆雷特》倒背如流,但这个《哈姆雷特机器》,他不知道玉求瑕能回忆起多少……
思维给强弩之末的身体造成了更大负担,玉求瑕开始颤抖,四肢也跟着痉挛,忽然自胸腔深处传来一阵力竭的喘息声,接着涌上一口血,但因为仰躺着吐不出来,呛得直咳,咳得方思弄一度以为他要撑不下去,但他最终还是缓过来,断断续续地说:“……你才是主角,咳、咳咳咳……”
他死死掐住方思弄的手腕:“你才是……可以、可以终结这个世界的人……”
方思弄托着他的头,茫然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玉求瑕双眼半阖,声音虚弱得接近于无,在喘气的间隙问他:“你、你的卧室里……有一把、一把刀吗?”
“有。”
玉求瑕却开始说起别的,意识显得很涣散:“我之前没有注意到……你明明问过我,要不要、要、要不要……吃你的心……你的‘印记’在你的心上……”
方思弄摇晃了他几下,希望他能清醒一点,追问:“那到底要怎么做啊?”
“去拿那把刀,然后杀……杀了我们。”
“‘我们’?”
“杀掉……所有人……”玉求瑕的眼睛复又睁开,映出他的身影,“死、死在你刀下的人……才可以获得新生。”
方思弄听明白了,却犹豫了。玉求瑕似乎找到了一条出路,虽然听起来方式离奇又怪异,而本人现在却什么也没法说明,没法解释。方思弄不怀疑玉求瑕的解谜能力,既然玉求瑕现在敢说,就一定有把握,可他现在担心的却是,万一在他去拿刀的时候玉求瑕死去了,那怎么办?
他刚刚明明已经在心中为两人挖好了坟墓,连坟上应该摆什么花都构想好了,可现在玉求瑕却告诉他还有办法出去,只是玉求瑕可能会先死。
他明明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可以跟玉求瑕相拥而死,怎么、怎么到这会儿了还有波折?
两条路,一条生一条死,好像傻子都应该知道怎么选,可他却是真的犹豫。
他不怕死,活着也没有什么好,最重要的是,他想在最后一刻跟玉求瑕在一起……
他在原地怔愣好半天,玉求瑕却没有催促他,只是用迷离的眼睛安静地望着他,仿佛已这样望了他很久,能轻易将他望穿,双手早已脱力落回身侧,只能稍微挪动着蹭了蹭他的膝盖。
玉求瑕张开嘴,又呕了一口血,含着血笑了一下,道:“没关系,你选吧。”
是死还是活?生存,还是毁灭?
“方思弄,我……”说到这里,玉求瑕的嘴唇开合了几下,没能再发出声音。
方思弄已经完全陷入濒临崩溃的混乱,垂眸看着他,只能想到: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能等到我回来的样子。
那一刻玉求瑕眼中闪过了一种极端复杂的神情,方思弄意识到他有非常、非常重要的话要说,凑近去听,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毒发了……我很疼,你快一点……”
他听清了,可他下意识觉得,这并不是玉求瑕刚刚想说的话。
他没有办法思考,站起来,开始奔跑。
他觉得自己一生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他还穿着钢铁一样被打湿的和服,但他竭尽了全力。
他穿过横陈的尸山血海,爬上塔楼,冲进卧室,从枕头下面翻出那把刀,慌乱间还割破了自己的手,然后又一溜烟原路返回,衣服太重,到最后实在跑不动,几乎是爬回了玉求瑕身边。
他走的时候怕玉求瑕被血呛死,将玉求瑕摆放成侧卧的姿势,但现在,玉求瑕又仰面躺着,目视着天空。
他颤抖着爬到玉求瑕身上,看到玉求瑕鼻子和嘴巴周围都是血,像盛开的石蒜花。
仍然还活着。
“玉求瑕,我拿来了。”他让玉求瑕看到那把刀,“你确定吗?”
玉求瑕的眼珠动了动,说不出话。
方思弄感觉他的眼神很温柔。
方思弄爬到他身上,双腿分立,大腿夹着他的肋骨,还没有干的长发湿漉漉地蜷曲着,在视线边缘交缠。
方思弄从来、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他会亲手给予玉求瑕死亡。
时间紧迫,末路穷途,还是一部未知的剧本,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决定做一架听从玉求瑕指挥的机器,虽然玉求瑕现在已经发不出指令,但上一道指令依然生效。
他又问了一遍,玉求瑕还是没法说话,呼吸却陡然变得急促,眼中腾起惊人的亮光,唇边也绽开一个笑容。从方思弄的视角能看到的画面,充满了罂粟花般的美丽与不祥。
时间依旧紧迫。他举起刀,眼前闪过梦中的场景。
那是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晚做的梦,梦中玉求瑕骑在他身上刺穿了他的心脏,而现在,他穿着与梦中的玉求瑕同样的衣服,在做一模一样的事。
这是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明明一切都已经颠倒了……可又像是一个预言?
为什么?
是时空重叠?平行宇宙?预知梦?还是单纯的梦?
不……如果只是梦的话,怎么可能连衣服都一模一样?这件衣服他明明不愿再穿,到头来却依然像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命运强加在他的身上……霎时间,古希腊关于“命运”的诸多戏剧涌入了他的脑子,在这个由伟大的莎士比亚所创造的戏剧世界的蓝本中,他似乎听见了来自三千年前的狂风,在诉说着命运的不可抵抗。
“呼——”
刀扎下去,玉求瑕的喉咙里同时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笑容却更加灿烂。
那一刻方思弄心中忽然“咯噔”一声,有一瞬间怀疑起玉求瑕有没有可能是在诓他?
可诓他什么呢?诓他杀死他?
在死亡那个狭长而短促的瞬间,玉求瑕忽然又有了一丝力量,忽然握住了他拿刀的手,用被血堵住的喉咙嘶哑地说:“全、杀、光。”
他看着玉求瑕的眼睛逐渐变得黯淡,最终没有合上,嘴也微微张着,死去了。
方思弄坐在他身上看了一会儿,没有合上他的眼睛,他得让他看着这一切。
他跌跌撞撞爬起来,在一地横陈的身体间寻找,最先找到姚望,她伤势骇人,早已没有意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死了,他没管那么多,对着她的心脏又补了一下,之后对蒲天白、井石屏和楚深南做了一样的事。
轮到李灯水,他心里出现了一点障碍,因为李灯水还没有失去意识,还坐在人堆里哭。要这么杀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
结果是李灯水看到他过来,就把鼻子眼泪一抹,往地下一躺道:“我听到了……你准一点。”
方思弄也但愿自己能准一点。
在他做这些的时候,一个人影爬上了塔楼,在露台上开始放声歌唱,是那个在宴会舞台上跳机械舞的人。
方思弄一边杀人他一边唱,仿佛是戏剧的独白或注脚:“我是奥菲利亚,那个河流都不要的女人,在绳索上吊着的女人,割开动脉的女人,服药过量的女人唇边还沾着白粉,一头钻进煤气炉的女人,昨天我停止了自杀。现在我和我的□□、我的屁股、我的子宫在一起,我砸碎束缚我的东西,椅子、桌子、床。我毁坏曾是我的家的战场,我把门撕开让风吹进来让世界尖叫着进来——(2)”
方思弄绕了小半个湖畔,在已经被染红的堤岸找到仍旧站着的元观君,和她身边的余春民。余春民半跪着,拿着武士刀护卫在前,身上全是血窟窿,目光像垂死的野兽。
“玉求瑕说我们都错了,不是《哈姆雷特》,而是《哈姆雷特机器》。”方思弄对平静地对元观君说,“让我杀死你们,你们就能出去。”
他自以为已经讲清楚,抬脚向前。
“滚犊子!”余春民睁着赤红的眼睛,挥刀威胁,“别过来!滚!”
“春民……”元观君在后面叫着,也有些犹豫。
那一刻方思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明明刚才杀躺平的李灯水时手都在抖,现在却忽然大踏步上前,在余春民的怒吼声中,用左手桡骨架住了挥来的长刀,然后干净利落地用另一只手中的细刀刺穿了余春民的心脏。
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余春民都还愤恨地看着他,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肩膀。
他用血流不止的左手将余春民搡开,走到元观君面前。
元观君没有反抗,只垂下头道:“但愿你们是对的。”
“这是厄勒克特拉(3)在说话,在黑暗的中心,头顶毒日的炙烤,向往着世界大都市。”塔楼上的演员一直在唱,“以牺牲者之名,我把体内留存的所有精/液统统射出,我把乳汁变成致命的毒,我收回我生下的这个世界,我扼杀从我两股间生育的世界,我把她藏在阴/部,打倒被奴役的幸福。(4)”
方思弄浑身浴血,行走在人海中,见到有脸熟的,或者不太熟但确定还没死的,也会上去补刀,杀人杀得都麻木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力竭不支,轰然倒地。
可以了吗?还不够吗?
他迷迷糊糊地想:被他杀掉的人可以获得新生,那他呢?
……真的要,“全杀光”?
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慢慢闭上眼睛。
“喂喂喂还有我呢!你先别死啊!”一个黑影在他残存的视线中出现,是花田笑,“喂喂——”
他感觉花田笑在拍他的脸,但他实在是没有力气,直直坠入黑暗。
听觉坚持到了最后,还能听见那个演员的声音:
“憎恨万岁,蔑视万岁,反叛万岁,死亡万岁——(5)”
“当她带着屠刀走进你们的卧室,你们就知道什么是真理了。(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