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颤了颤,短暂的温暖和恍惚褪去,他发现方思弄的皮肤有些过热了。
这时方思弄醒了过来。
眼睛先是睁开一条缝,黑眼仁在其中占据了绝大部分,眨了眨,慢慢转向他。
他下意识坐直,却忘了把手收回来。
方思弄捉住了他的那只手,让它紧紧贴住自己的脸,眼睛又缓慢地眨了眨,滑下两行眼泪。
那两行泪水如同两把尖刀,捅进了他的心里,他的手指下意识蜷缩了一下。
而方思弄的反应比他更大,呼吸陡然粗重、肌肉也紧绷起来,下一刻,他的手被丢开,而方思弄倏然起身,弹射般远离,像一条走在街上被狠狠踹了一脚的流浪狗,缩进墙角,眼神又凶狠又可怜。
他看着这一切,大脑一片空白,少有的愣住了。
对峙了好一会儿,方思弄用嘶哑的嗓子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他尝试着找回自己游刃有余的语调,想开一个小玩笑,但并不是太成功:“我走进来的。”
“你没有权利进来。”方思弄说,眼神乱飘,没有一个焦点,显然处于极端的慌乱之中,“你出去。”
他皱起眉,用尽量低缓的声音说:“你现在在发烧,你需要帮助。”
方思弄蜷缩着,手指扣着自己的膝盖:“我不需要,你出去。”
他叹了口气,倾身过去,又想去摸方思弄的额头。
“啪!”
方思弄狠狠把他挥开,然后两个人都愣住了。
方思弄缩成更小一团,低下头,没有说话。
他坐回小凳子上,叹了一口气,说:“方思弄,我已经答应你了。”
“什么?”
“在‘世界’最后,我答应了你。”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久违的羞赧,轻咳了一下,声音都小了一些,“重新做你男朋友。”
方思弄两眼空空地望着他:“……而死吗?”
面对着那双漆黑的眼睛,他的心一寸寸沉下去:“什么?”
“你不要可怜我。”方思弄说道,他的眼睛睁得非常大,整个人都在颤抖,显然进入了一个非常不正常的状态,好像一把空骨在燃烧,还那样看着他,看得他心底拔凉,“我不要你可怜……我不是要逼你,我只是以为我们都要死了才会那样说的……我不是在逼你,不用可怜我。”
他张了张嘴,心里却知道此刻语言已然无济于事:“我没有在可怜……”
“做你自己去!”方思弄忽然又往后挣动,床太小,后面又是墙,他的后脑勺重重撞在墙上,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还在往后挤,“你走吧!你走吧!不用可怜我!你出去!”
他的抗拒太强烈了,仿佛有一种气场疯狂肆虐,在这间屋子里刮起一阵狂风。玉求瑕感觉自己被挤得很小很小,很明显,他就是方思弄失控的压力源。
他举起双手,往外退,看方思弄的状态,他还是暂且顺着比较好。
在他即将退出门的时候,方思弄的声音恢复正常的音量,只是还有些哑,说道:“你别担心,下个世界我会去的……你别担心,但别再来找我了。”
他鼻子一酸,退出去,帮方思弄带上了门。
他站在门口,盯着已经破损的门锁看了一会儿,抽出鞋带将门拴上了,转身往楼下走,结果在走到楼道口的时候迎面遇到了行色匆匆的周瑶。
这次不是他通知的,他接到消息直接就过来了。现在乍然看到周瑶,心里跟着就腾起一阵火,他抬头看了等在街对面的游嫣一眼,同时注意到蹲在游嫣旁边不敢过来的蒲天白。
周瑶简短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就要往里进,他横跨一步拦住她:“现在不要去,他状态不好。”
周瑶被迫停步:“我就看看他。”
玉求瑕还是那句:“现在不要。”
周瑶退出去,抬头向上看,嘴角抽了抽,表情有些紧绷,再看向玉求瑕的时候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敌意,对视几秒,她叹了口气:“抱歉,我可以抽一支烟么?”
玉求瑕:“方便给我一根?”
两人点起烟,站在墙边抽,对面的游嫣躲回了车里,蒲天白也不见了,可能是藏到车子背面。
“抱歉,我知道跟我们相比,你是他最亲近的人,虽然已经是前任……但你最特别,这个我清楚,这些话可能轮不到我来说,只是——”周瑶的声音和手都微微发抖,只有恐惧和愤怒两种可能,此情此景之下大概率是后者,“只是你也要理解我……抱歉,我就直说了,我知道你们曾经相爱,或者说,我知道方思弄有多爱你,可结果是——至少在我看来,他在你这里得到了很多伤害。”她抽得很凶,一根烟转眼就只剩下半截,“请你理解,作为他的朋友,我很难完全相信你。”
“理解。”玉求瑕很平静地说,“你说得没错。”
周瑶不禁转头看了他一眼,片刻后移开视线,然后不得不在心里感叹:不怪方思弄泥足深陷。
过了一会儿,玉求瑕低声道:“我总以为不管我怎么样,他都永远不会离开。”
一根烟抽完,周瑶将烟头在墙上摁灭,又往楼道走:“不行,我就去看他一眼。”
玉求瑕却以一个鬼魅般的速度再次拦在她面前:“抱歉,但你现在真的不能上去……再等等吧,等一等。”他低头看了一眼表,“等两个小时吧?他过会儿应该会需要水、食物和退烧药。”
周瑶沉吟了一下,妥协:“行,那我去买。”
玉求瑕再次祭出他那张让人如沐春风的假面:“谢谢,我正是这个意思。”
“不管怎么样,找到人就好办了。”周瑶转身走了几步,回头问,“那你干什么?”
玉求瑕:“我在这儿守着他。”
周瑶又朝上面看了一眼,犹豫道:“要不要叫人来拉个网?不用消防队,我们道具组就有。”
“没关系,我会站在这里。”玉求瑕的烟到现在还没抽完,在苍白的烟气中他的脸如同山雾中的神祇,她听见他说,“他如果真的跳下来,我会接住他。”
第137章 幕间23
“方方, 我进来了哦。”
周瑶解开门锁上的鞋带,走进了屋子,在这之前, 她已经在门口敲了五分钟的门,温声细语地跟里面的人说话,然而全无回应。
她踩着夕阳的残骸走进去, 绕过一根颇为碍事的房柱,在低矮的钢丝床上看到了方思弄, 方思弄缩在墙角,眼神很空。
她心里一惊,意识到事情很不对劲。
她慢慢走过去, 坐到床旁边的小凳子上,方思弄对面, 心底登时就是一惊。短短几天时间,方思弄瘦了很多, 而最彻底的改变却是气质, 他眼底青黑, 眼眸赤红,像一条筋疲力尽的狼犬——她刚毕业的时候在电视台干过一年, 暗访过一个地下斗狗场,那里的狗就是这样, 因为疼痛无法睡去,又因为恐惧不愿醒来。
不过也没有太过惊讶,因为两年前她也曾见过这样的阵仗。
她想了想,调整语调,尽量轻松地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饭也不吃,班也不上了?”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数着自己的心跳等回应。
过了将近半分钟,方思弄低哑的声音终于响起:“我睡不着,没有办法工作。”
周瑶松了一口气,至少方思弄还能回应她的话,没有完全封闭自己。她开始拾掇自己带来的塑料袋,从里面找出外卖:“那饭总要吃吧?”
方思弄道:“我吃不下。”
周瑶悄悄叹了口气,又拎出另一个袋子:“那吃药吧?你在发烧。”
方思弄仍是摇头。
周瑶沉默了几秒,进退两难。说白了她只是方思弄的朋友,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的朋友像爹妈一样管着自己,可方思弄没有爹妈,她不管的话又怎么办?他不吃药、不吃饭,烧死在这里,又有谁关心?
想到这里,她脑海里冒出个人影,她无奈地意识到,确实只能是他。
她又看向方思弄,轻轻问道:“方方,你需要我在这里吗?”
方思弄低垂着头:“我想一个人。”
“好。”周瑶将买来的东西放在桌上,作为朋友她也只能止步于此,“我带了饭、药和水,你一会儿记得吃啊。”
她站起来,这时方思弄道:“谢谢,学姐。”
周瑶心脏一跳,下意识转过脸去,对上方思弄的眼睛,那一刻她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
她吞了口唾沫,强自镇定:“这有什么好谢的?几十百把块钱的东西……”
方思弄轻轻笑了一下:“也是。”
周瑶呆呆地看着他,无端觉得他上一刻想说的是:“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真是美剧看多了。
她笑自己想太多,视线却忽然模糊。
她猛然低下头,又去折磨自己带来的塑料袋,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可她没有办法。
今天她上来之前,本来准备了一肚子劝解之辞,诸如“男人算什么啊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咱们有钱有颜只会越过越好干啥想不开”、“工作室的业绩是xxxx明年还将提升x个百分点你这时候倒下实在划不来”、“玉求瑕好像想当你的狗了欸风水轮流转多吊他几天”云云。
可她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她忽然间想到,如果方思弄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会怎么样?
应该会先稳住工作室的事务、帮他张罗葬礼、发讣告、在葬礼上大哭一场,再在未来的几十年怀念这位朋友,在共同的朋友聚会上谈论起他:我们一起度过一段学生时代,又一起打下了一片事业的江山……可这也就是全部了。
就是如此了,哪怕她是他最亲近的密友之一,也只是如此了。
他如果真的要离开,并不会因为她的一两句话就放弃。
而他如果真的离开了,她也不会为他悲痛太深太久。
只是如此了。
她今年三十一岁,有父母,有丈夫,而且正在考虑备孕,她有过光鲜亮丽的前半生,获得过很多爱,有很多朋友,也跟许多人分离过。
分离的大多是朋友,因为一个人很难跟一个陌生人分离。朋友们有过许多精彩耀眼的瞬间,而分别往往来得悄无声息轻描淡写。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将它们看得越来越轻,因为她遇到了越来越多的人,不看轻一点她的情感经不起消耗。
方思弄也是朋友们的一员,虽然他们合伙开了工作室,但扪心自问,她心底深处也一直有个单飞的预案,没有预案的人在这个时代生活也太过危险。
可归根溯源,她的这种从容成熟是否也是因为有底气呢?因为不管她在外面遭遇了怎样的挫折,她也可以回家躲进爱人的怀里,哪怕有一天,伤害她的是这个爱人,她也可以回到儿时的家中找到爱她的父母,这一点她可以确定,哪怕天崩地裂生死相隔,至少他们的爱也绝不会离她而去。
然而,方思弄没有。
他没有父母,没有家人,孑然一身,没有归处。
一个没有归处的人,是否禁得起离别?
他刻意与几乎所有人保持距离,是否也是在惧怕那样的时刻?
她什么都有,又要怎么理解他?规劝他?
能规劝他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给予了他最多伤害的人。
她盯着自己因为最近没有打理,而长出了一长截的美甲看,看着它们刺破了塑料袋却没察觉,忍了又忍,最终还是说道:“方方,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我也不想给你灌鸡汤,有些话说出来挺没劲的……总之,我、我想让你知道,我也说过许多遍:只要你想说,我就愿意听……唉,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方方,你能明白吗?”她的眼泪忽然不可控制地掉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在塑料袋上,她一直是情感比较丰沛的那类人,一时间过去别过的所有朋友恋人的面孔似乎都集中到了方思弄身上,有些人真的就是在不经意中见一面少一面,她不禁悲从中来,“方方,可能是我多虑了,我总觉得似乎要失去你了……我有说过吗?我爱你——朋友间的那种爱,我没法腆着脸说这是一种多么深的爱,可我一点也不想跟你告别,当然我又知道我说这些一点用也没有……”
方思弄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表情要生动不少了:“……学姐,不是我不想跟你说,是我表达不出来。”
周瑶点着头赞同:“语言是这样的东西,该它有用的时候它最没用。”
方思弄动了动,从那个逼仄的角落出来,坐到床边,双手投降:“我吃药,学姐,你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