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求瑕却还顺着在思考:“玉茵茵有可能被困在了镜子里,在之前的世界……”
“往好处想,我们至少还没有得到她的死讯。”方思弄反手握住了玉求瑕的手,“也许她还活着……不。”他又觉得一个死人很难为他引路,便道,“我想她大概率活着。”
恐惧来源于未知,当事情有了一定眉目之后,恐惧也消退了不少。
还是那句话,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夜已深了,玉求瑕的目光在玉茵茵的书桌书柜上逡巡一圈,揽过方思弄的肩膀道:“回去吧,睡了。”
“嗯。”
两人将房间里的东西还原、关了灯、出去锁了门,这时方思弄耳骨一动,转头看向一个方向,玉求瑕也几乎同时有了同样的动作。
“敲门声?”
外面大雨滂沱,已经快十二点了,这时候还有谁会来敲门?
玉求瑕:“我去开。”
方思弄当然不同意:“一起。”
于是两个人一起走下楼。一楼客厅大而空旷,敲门声还在继续,方思弄浑身汗毛倒竖,十分不安。
来到大门口了,玉求瑕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可视门铃面板上看监控,但来人笼罩在宽大的黑色雨衣里,看不清脸。
方思弄见状扬声问:“谁?”
片刻后,门外传来了一声略显沙哑的女声:“是我。”
声音不大,瞬间被大雨淹没,但玉求瑕一下子拉开了门:“小姨?”
来人黑色的雨衣全部湿透,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水,巨大的兜帽遮住了整张脸,闻言她抬起头,露出一张十分明艳的容颜,然而却面色惨白、神色凄惶,贴在颊边的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上,正是黎暖树。
方思弄也很自然地喊她:“小姨,怎么了?”
两人一起把她往里面扶:“先进来再说吧。”
黎暖树任由玉求瑕给她脱下雨衣,整个人神游天外,像游魂一样往前飘,一路飘到客厅沙发前才停下,将怀里的一个塑封纸袋放在茶几上。
刚刚为她脱雨衣时玉求瑕和方思弄就注意到了这包东西,玉求瑕问:“小姨,这是什么?”
黎暖树这才像是被惊醒了一般,浑身抖了一下,双眼聚焦,稍微正常了一点:“我回了老家祖宅,找到了一些东西。”
玉求瑕向方思弄解释道:“我外祖父的老家在浙江台州。”外祖父,那就是黎家的长辈。
说完他转向黎暖树,“所以,你找到了什么?”
“你们看吧。”黎暖树抱住自己的双臂,好像很冷,“我看不了。”
看不了是什么意思?
带着这个疑问,方思弄用刀片划开塑封里面的牛皮纸,发现里面都是纸质资料,有散着的纸张,也有成册的书本,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本浅绿色封皮的书,从纸质、装订方式和破损程度来看,应该是古本,封面上书三个大字——
“录鬼簿?”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上方响起,带着一种深切的颤栗。
第187章 幕间36
方青冥颤巍巍从二楼走下来, 眼睛一直盯着桌上的那本书。
他那双青光眼加白内障眼睛睁的大大的,有一种空洞的瘆人感,好像一个来自异世界的巫灵在说话:“你们……你们是……录鬼簿的传人?”
方思弄看向玉求瑕, 玉求瑕很镇定地说:“不是,我今天是第一次见。”
方思弄却问:“什么是录鬼簿?”
方青冥却不再理他,慢吞吞走到茶几边上, 俯视着“录鬼簿”,似乎想伸手摸, 又不敢。
倒是黎暖树开口道:“按照网络上收集的资料看,《录鬼簿》是中国古代一本记录金元杂剧作家和戏曲作品的重要文献,大概成书于至顺元年, 作者是钟嗣成。钟嗣成在元代末期编写了这本书,记录了杂剧、散曲艺人八十余人, 包括生平简录、作品和自己的评述。书名中的“鬼”字并非指鬼神,名为鬼, 实为曲家。”
在黎暖树说的时候, 方思弄已经掏出手机飞速搜索出了相关内容, 并立即注意到了《录鬼簿》这一书名的由来,是作者钟嗣成在“录鬼簿序”中提出的:“人之生斯世也, 但以已死者为鬼,而不知未死者亦鬼也, 酒罂饭囊,或醉或梦,块然泥土者,则其人与已死之鬼何异?”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沉重的悲伤,好像隔着几百年触碰到了那个自嘲着自称为鬼的曲家的灵魂。
这世上只有中二病会觉得当鬼很帅,如果有的选, 谁愿意做鬼呢?
真奇怪,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慨?他既不是导演也不是编剧,哪怕同病相怜,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比他更有立场。
“元代。”他轻声道,“……所以这些事情……元代就开始了吗?”
“远远不止!”方青冥的耳朵这会儿又忽然好使了,对话题可谓是无缝衔接,“还要更早!更早!”
黎暖树仿佛才注意到这里多了个人似的,打量着他,又看向玉求瑕:“这位……”
玉求瑕介绍道:“方青冥,青城山的道长,暂住在这里,很快会有人来接他。”
黎暖树略一点头,不做深究,转而问方青冥:“方道长,关于这本书,您知道什么?”
方青冥嘴唇发着抖,吐字却非常清晰:“录鬼簿现世,就是有大灾变……”
他话音刚落,天空中正好划过一道惊雷,撕裂长空,将老道士本就瘦似骷髅的脸孔映得惨白如鬼,随即是沉闷巨大的雷声。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个场景震住了。
“每个行当都有秘传,曲家、道家、佛家、茶行、商行……种种行当在世间活动,都是起起伏伏,有兴盛时,也有落寞时。”方青冥道,“《录鬼簿》就是你们曲家宗则……不,不是你们说的元代那个,它早就有了,以前也许不叫这个名字,但宗则是一直在的,从这个行当出现开始就在的。”
方思弄去看玉求瑕,都算圈内人,史论都学过:“戏曲最早出现是在什么时候?宋?不,唐……唐传奇。”
“恐怕更早。”黎暖树却道,“也许比你现在想象中的所有时间都早——在文字出现以前,表演艺术就已经存在了,它借着祭祀和宗教的名义统御着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原始部落,比‘阿尔塔米拉洞穴壁画’或‘威伦道夫的维纳斯’更为古老。”
方思弄和玉求瑕再次对视,因为有“禁言”效果存在,他们的一些对话不会被另两人听见,只供他们私密交流。
方思弄提出猜测:“根据他们说的这些内容来看,是不是有这种可能……我们遭遇的这个‘戏剧世界’,与远古的祭祀……直白一点,与超自然的‘神灵’的力量有关?”
玉求瑕还凝眉思考着:“来得有点太突然了。”
方思弄也这么觉得:“确实。”
而另一边,方青冥居然毫无阻碍地与黎暖树搭上话了,他问:“录鬼簿传到你们,是第几代?”
黎暖树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答道:“第四十六代。”
玉求瑕打断道:“小姨,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录鬼簿。”
“我也是小时候听过。”黎暖树并不意外,很平静地叙述着,没有什么情绪波动,“……语焉不详,只是记忆里有这么一段,父亲在和别人说话,提到‘我们第四十四代’,就当他是第四十四代吧。你母亲是第四十五代,你就是第四十六代。”
冷静如玉求瑕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传人……算什么传人?
“等等、等等。”他说道,“假设我家真的在传承这个《录鬼簿》,只是假设,你所说的第四十五代传人,是我的母亲,对吧?那为什么是她不是你?”
黎暖树似乎有些无奈:“小玉,我是黎家的养女,我没有黎家的血统。”
玉求瑕的眼睛微微睁大,他显然并不知道这件事,消化了半晌后,他又找回自己的节奏:“好吧,那就当是这样……那我这一代呢?我什么都不知道,也许玉茵茵才是那个传人。”
“不。”黎暖树直直看着他,很肯定地说,“是你。”
玉求瑕的情绪有些不稳了,瞳孔剧烈地颤抖起来:“为什么?”
黎暖树的嘴角也抖了几下,那是一个濒临哭泣的表情,但忍住了:“因为她告诉过我……就是你。”
玉求瑕不信:“不是有‘禁言’吗?她怎么说的?”
“我当时确实没有听懂,但我现在懂了。”黎暖树捂住了脸,“当时她喝醉了,她说……她说她要培养你的仇恨,只有这样才可能有机会……她没告诉我是什么机会,但现在我知道了,她也许说了,是我听不见。”
黎春泥一直是玉求瑕的逆鳞,只要一提起就会让他失常。他垂着头站了一会儿,整个人开始发抖,呼吸也变得粗重,方思弄担心地握住了他的一只手,黎暖树则忽然抓住了他的另一只,声音提起来道:“小玉!我知道你痛苦!你没法原谅!我也不是要让你原谅!你冷静下来听我说!”
窗外又划过一道闪电,将她的脸也映得一片惨白,方思弄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疯狂的光芒,这道光似曾相识,他自己也经常在镜子里看见。他下意识想要阻止她,把玉求瑕往身后拉,可黎暖树攥得太紧了,他居然一下子没拉动。
他张口喊到:“小姨……”
但他没有成功,黎暖树的声音很高,一瞬间就盖过了他:“可是小玉,不是你一个人在痛苦!你知道茵茵……茵茵也跟我讲过很多次,讲说不知道为什么,父母总对你寄予厚望,明明、明明她也已经那么努力了,父母为什么总让她‘开心就好’?她痛恨他们重男轻女,明明她不比你差,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只对你有要求!她竭尽全力地将每一件事做到最好,可父母并不为此高兴,她为此痛苦了很久很久……这样的事……你不知道吧?”
玉求瑕的身体晃了晃,退后了两步,神色空白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方思弄抱住他,感觉到他剧烈得不正常的颤抖,再次想要打断黎暖树的话,她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到这里已经不再是情报的交换而是情绪的宣泄,他不想让玉求瑕再遭受这个,他早就受够了。
“小姨!小姨你冷静一点!”
可他两只手都抱着玉求瑕,没法再在行动上阻断黎暖树。
“在这件事里没有人获得了幸福,小玉……没有一个人获得了幸福……你明白吗?”黎暖树那双亮如灯火的眼睛仍是死死攥着玉求瑕,情绪彻底崩溃,泪崩如暴雨倾泻,几乎是失声喊道,“你妈妈也是第一次当妈妈,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不要恨你妈妈……小玉……不要恨你妈妈……”
又来了,这种死无对证的感觉,一时半会还是说不清楚。
方思弄捂住玉求瑕的耳朵,虽然知道不可能完全捂住,把人带到另一头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抱住他的头,仍是捂着耳朵,亲吻他的发顶,并贴着他的耳朵道:“玉求瑕,没关系,别怕,我在这里,没关系……”
过了好一会儿,方思弄感觉到玉求瑕抬起手来抱住了他,才松了一口气。
黎暖树在那一头自顾自地哭,哭了很久,终于逐渐偃旗息鼓。
“是古本……就是古本呐!”正在这时,处在情绪爆发中心却一直没开腔的老道士忽然跳起来,疯疯癫癫原地转圈,“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
刚刚这边闹成这样子,他的耳朵又忽然关闭了,一个人跪在茶几面前观察那本《录鬼簿》,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用衣角垫着,翻开了这本书。
然后又疯一个。
方思弄心想这也是个转移话题的好时机,便话锋一转顺势问他:“方道长,你刚刚说的……‘大灾变’是什么?”
方青冥脚步停下,两只枯瘦的手臂抬高,像一只想要将自己的体型撑大来恐吓敌人的可怜的动物:“大灾变……就是大灾难啊!”
完全是一句废话。
老头还在念着:“天灾、兵祸、瘟疫……席卷一切的灾难……”
“恐怕不是无稽之谈。”黎暖树用了大半包纸,已经基本调整好情绪,声音虽然还有些哽咽,但已基本恢复素日的平静,条理分明地说,“在世界所有文明体的历史中,都曾有过能直接影响整个文明的‘黑暗时代’。”
“最著名的应该是欧洲中世纪的‘黑暗时代’,与‘黑死病’紧紧相连。但其实所有的文明都有,比如古印度‘哈巴拉文明’与‘吠陀时代’中间的一千年,比如‘古代爱琴文明’与‘希腊文明’中间交接的四百年,比如玛雅文明的消亡……这些‘黑暗时代’都是让人费解的,它们的共同特点都是文字消失、城市消失、生产力倒退、原本辉煌活跃的文明丧失活力……因为是突然断档的,这些文明进入‘黑暗时代’的原因,至今学界也无有定论。”黎暖树还在永纸擦脸,但说出的话却能直接上台教书,“不管怎么想都很离奇吧,一个文明忽然断档,原本有的文字忽然弃之不用……就拿‘荷马时代’来说,在它之前的‘迈锡尼文明’早已有成熟的巨石建筑、中央集权制度,完善的文字、神话体系和艺术了,而在它之后的‘希腊文明’更是整个西方文明的高峰,可它在中间,就那么突兀地断裂了,王权消亡、城市衰落,人们已不知文字为何物……唯一留下来的记载只有《荷马史诗》……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
被她的大眼睛直直盯着,方思弄硬着头皮道:“你的意思,难道是……‘戏剧世界’造成的?”
“戏剧世界”在黎暖树耳朵里肯定被消音了,她不知道能听成什么,但有些时候,没有信息也是一种信息。她眼神一动,露出一个“英雄所见略同”的表情。
方思弄捏了捏玉求瑕的后颈,低头问他:“你觉得呢?”
玉求瑕道:“有点扯。”
第188章 幕间37
“完了完了……要出大事了……”方老头还在客厅乱转。
方思弄被他晃得眼晕, 走过去扶住他一条胳膊:“方道长,天不早了,上去睡吧, 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