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时间,方思弄觉得现在他们所有人都有点怪,就是知道了下个“世界”到来的日子,在这之前的每一天都是倒计时。要是像之前几个“世界”的“幕间”时间——玉求瑕起的名字——一样,及时行乐还好,而这一回,因为有了黎暖树带来的这些资料,所有人都怀揣着一点希望,就是能得到多一点、更多一点线索,可怎么也不够,就像考试之前复习知识,怎么都觉得复习不够、背得不全,因而变得惶惶不可终日。
资料就摆在那里,是黎暖树费了老鼻子劲才带回来的,不继续研究吗?万一忽然突破了,参透的“世界”的玄机呢?
可万一不呢?万一参不透呢?时间本来就不多,哪可能这么容易就参透?方思弄是逐渐意识到自己怀着一种悲观态度的,坐在桌子面前对着电脑和古籍堆成的山发现自己在磨洋工,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
他好像忽然横跨十数年时间理解了那些一点也不学的学渣,他们没有复习资料,不需要准备,不紧张、不惊慌,早已接受结果,所以直到考试的前一秒,都是快乐的。
方思弄前几天跟玉求瑕说过这些想法,玉求瑕笑他说没想到有一天你也会羡慕咸鱼。方思弄想人在幸福里就会变成咸鱼,想时间停止,永远和爱人靠在一起,不要起身,不要动,不要挣扎,不要追求。
现在是工作日的早晨,游泳馆里人不多,大都是退了休的老人。一行人都是会水的,选了中间的几根泳道,每根只有一两个人。
李灯水如鱼得水,早就玩得没了影,其他人也陆续自己游起来。方思弄挂在池边泡了片刻,玉求瑕游完一圈回来,抱着他的腰钻出水面,用鼻子蹭了蹭他的鼻子,问他:“不游吗?”
他抱住玉求瑕的肩膀,小腿缠住玉求瑕的小腿:“游。”
玉求瑕笑了一下,水光在他的皮肤上跳跃,使得这个笑容让人目眩:“那来比一场?”
“比就比。”
玉求瑕又蹭了他一下,钻到了隔壁泳道,方思弄很不规范地叫了开始,抢先出发。
蓝色,水的蓝色,还是水池的蓝色。
不知道。
蓝色包裹了他,他游自由泳,从侧面换气,不看前面。
有一小段时间水里好像只有自己,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但很快他侧面的视角捕捉到了另一片飞溅的水花,玉求瑕也游自由泳,追上来了。
泳道是五十米长,转瞬即逝,方思弄触到池壁,脚收回来踩到池沿,这时候玉求瑕才到。
“是我赢了。”方思弄说道,但玉求瑕没听,甚至没有出水,直接在水里翻滚转身,一蹬腿又游了出去。
方思弄这才知道被耍,又一猛子追上去,但起步晚了,到最后也没有追上。
他钻出水,玉求瑕趴在浮漂绳上摸他的脸,他低头喘气,说玉求瑕你没说要游来回。
玉求瑕耍赖:“我没说吗?”
方思弄当然不和他争,还在喘,过了好一会儿才喘匀,摇头笑了笑道:“老了。”
玉求瑕扬着眉毛笑起来,说他胡扯。
之后玉求瑕又钻回他这条道,两个人一起游。但说是一起游,其实还是自己游。
他们会在游到池边时短暂地触碰彼此,但真的游起来,还是一前一后,各游各的。
方思弄一边游一边想,游泳,好像是一种很孤独的运动,在水里,被水包裹的时候,一个人的所有沟通手段都失效了,口不能言,听力也被水浪侵蚀,在漂浮的时候,人至少很短暂地只能感觉到自己。
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在嘈杂的水声中震耳欲聋。
也许会像在妈妈的羊水里一样。
可他已经记不起妈妈的样子,更不可能记得妈妈的子宫和里面的羊水。
他游自由泳游累了,换成了蛙泳,心跳也跟着呼吸变得规律,仰头,吸气,低头,呼气,他把泳池底部的瓷砖纹路看得很清楚,还有透过天窗照到下面的阳光。
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他的脑子放空了,思绪融化进了水里,漂走了。
他感觉很安静。
他低头,呼噜呼噜,吐着泡泡。继续看瓷砖、看池底的阳光、看水里的泡泡,水波在池底摇晃,如同一张网。
他仰头,呼——吸气,可以看到水面、浮漂绳、前方岸上在做广播体操活动肌肉的老人、教站在出发台上的小男孩的私教、在高高的观察椅上的救生员、因某场比赛拉起却忘记或是懒得拆掉的彩旗、墙上的标语:更高、更快、更强。
又低头,呼噜呼噜——
又抬头,呼——
又低头……
他再次抬起头。
忽然,他余光一动,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让他不寒而栗。
他视力很好,只一个瞬间就看清了那个在他这条道正对岸上做体操的老头的脸,是一个黑洞。他下意识去看出发台上的小男孩和私教,他们的脸也是黑洞,他又去看瞭望椅上的救生员,还是黑洞。
他们刹那间变成了在《半生一幕》的观影厅中的那个东西,旧布条般的阴影围绕着他们飘动。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他的身体习惯了游泳的频率,自然而然向下,呼——
呼呼——哈——呕——
他在水下吸气了,带着消毒液味道的水填满了他的喉管、肺泡、五脏六腑,他再也无法呼吸。
刹那之间,平静微澜的水面似乎忽然出现了一道断崖式的深渊,他的四肢变得沉重不堪,他用力划水,却被那道深渊卷进去了,水里的深渊也叫漩涡,他不由自主,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拉住,往下沉,一时间各种各样的画面在他脑中闪过,他仿佛忽然变成了仰躺的姿势,眼睁睁看着自己离水面越来越远。
很奇怪,他明明在拼命挣扎,他的耳朵里充斥着激烈的拍水声和喘息、心跳声,可脑海里又是一幕慢慢往下沉的画面,他好像一下子分成了两个,一个在挣扎,一个已经放弃。
很快挣扎的那个没有力气了,四肢失去控制,他只能无奈往下沉,他被水流的深渊吸进去了,被那些怪物脸上的黑洞吸进去了。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完全被黑洞吞没时,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下沉的身体,卡着他的腋下,迅速而有力地将他拖向水面,他的身体在水中被向上拽动,周围的水流突然变得急速,仿佛在拉扯着他回到人间。
他感觉自己猛然被推出了水面,耳边的寂静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嘈杂的声音——惊呼声、奔跑声、水花四溅声。他感觉到脸颊被冰冷的空气拍打着,有人在捶他的胸腹,有人叫着翻过来翻过来,然后他被那双救他的手拉起来,翻了个身,面朝下,肋骨被那人的手臂卡着,很疼。还有人在拍他,他疼得要晕过去,眼前发黑,不知道多久后忽然开始吐,汹涌的水流从他的鼻子嘴巴一齐涌出来,冲击在地板上。肺部终于重新吸入了空气,剧烈的咳嗽声随之而来,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吐出了几口呛入的水,呼吸依然急促,但终于恢复了知觉。
他又被翻回来坐着,脸被玉求瑕捧在手里,他的游泳眼镜不知所踪,眼睛也许被消毒水伤到了,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现在看玉求瑕的脸仿佛有一层光圈,没看过久他就被玉求瑕抱进怀里,听到了玉求瑕密密麻麻的心跳声。
他恍恍惚惚,看到周围的人墙,他去看他们的脸,不是黑洞,他们似乎在和他说什么,但他的听力被玉求瑕的心跳声占满了,他听不见。他看到那个小孩和私教也在人群中,他们的脸也是正常的脸,小孩还有点可爱,不是黑洞。
后来围观的人慢慢散了,他们的“自己人”才逐渐聚集过来,游泳池太大有时候就是这样,哪怕你和最亲密的人一起来游,如果你们的速度差距都大、离得够远,可能对方淹死了你也还不知道。
玉求瑕一直抱着他,不停地抚摸他的后背、后颈、亲吻他,直到现在还没有说一句话,那句“怎么了”还是跑过来途中摔了一跤的蒲天白问的。
被救上来很久的方思弄还在发抖,他抬起眼看了蒲天白一眼:“……我又看到了。”
第194章 幕间43
“看到什么了?”
玉求瑕问他。
他攀在玉求瑕肩头的拳紧了紧, 还是将昨天在观影会上和刚刚看到的东西都说了。一边说他一边心有余悸地去看救生员的脸,依然没有什么不对。
听完之后,所有人都下意识去看玉求瑕, 黎暖树应该是听不见,就站在他们后面防止其他人靠近。
沉默时间太久,井石屏等不及问道:“你怎么想?那些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玉求瑕有些忧疑地看着方思弄, 最后眸光一敛,还是道, “我认为不可能,我认为‘戏剧世界’和现实世界不会重叠,‘戏剧世界’的怪物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中。”
他犹豫的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假设他所说的内容是真实成立的,那么另一种可能性也同样无限逼近真实, 那就是,方思弄自己出了问题。
他的心理或精神出了问题, 看到的是自己臆想中的幻象。
这似乎是更合乎逻辑的一种解释。
方思弄其实也不确定, 出问题的到底是他们所生活的现实, 还是他自己。
他遇到的怪事也不止这一两件了,从第一个“弗兰肯斯坦世界”开始, 他在“世界”结束时就能看到剧中人物的回忆,他看到了老疯子的, 之后又看到了蔡伯喈和胡刁的,他本来以为所有人都能看到,但其实并不是这样。他得到过一次“真眼”,用那只手机拍下了一张照片,那张照片又出现在了几个世界之后的现实中;说到现实,他还在现实中见过梅斯菲尔德, 在景明找他喝酒的那天晚上,之后梅斯菲尔德又从那片代表死亡的黑暗中救了他一命,提到了“结局”……
他一开始想过,那种可以看到剧中人物回忆的能力会不会就是他的异能?可一个人应该只有一种异能吧,就算那个是异能那别的也不可能是,所以他似乎真的跟其他人不一样。
可是为什么呢?他既没有传统也没有血缘,为什么是他?他有什么特别的?
现在玉求瑕指出了另一种可能:也许出问题的是他自己。
也许这真的就是答案。
因为精神上的异常,他把臆想中的幻影当作了真实,而“戏剧世界”放大了这种幻影,让他在那个世界中臆想更甚。
那张大教室的照片,那张在数个“世界”后出现在他手中的照片,也只是出现在他眼前而已,等他从“野鸭世界”中回来之后,却发现自己手中的只是很普通的一张拍立得,拍的那天的午餐,根本就不是大教室。
而梅斯菲尔德,现实中的梅斯菲尔德根本就不认识自己,而且整个人的品行性格都跟自己印象中的完全不同……
如果这一切都是他的臆想的话——
完全说得通。
玉求瑕又抹了抹他脸上的水,想把他抱起来:“先回去吧。”
方思弄没让他抱,只是借着他的力站起来,说:“我想回家拿个东西。”
这个家指的是哪里不言而喻,于是众人兵分两路,其他人回玉宅,玉求瑕则陪方思弄回方思弄买下的那个家拿东西。
“你在找什么?”玉求瑕跟在方思弄后面看他翻箱倒柜。
方思弄翻完了书桌又去翻衣柜,声音被闷在里面:“你记得我从西藏回来之后送过你一瓶香水吗?”
“记得。”
方思弄在里面翻了一会儿,退出来,看表情是没有翻到,抬起头继续问他:“你最近还在用吗?”
“没有。”玉求瑕顿了一下,“抱歉,因为是你送我的东西我不好这么说……但实际上,我很久没见过它了,我以为是我从这里搬出去时没有带走。”
他觉得方思弄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
“香水有什么问题?”
方思弄垂头想了一会儿,再问:“我有跟你说那瓶香水是哪里来的吗?”
“你没说,你当时就是送我了。”
“不,我说了,我说我遇到了调香大师梅斯菲尔德,他送了我一瓶香水,我觉得很好闻,就送给了你。”
方思弄看着玉求瑕的脸,说着说着打了个寒噤,玉求瑕的表情告诉他,他又被“禁言”了,玉求瑕根本没听见。
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
所以当时他送玉求瑕那瓶“圣域”时,就已经被“禁言”了。
他又仔细想了一遍,发现似乎……跟梅斯菲尔德有关的话语都会被禁言。
玉求瑕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眉头微微蹙起,两人一时无话。
方思弄又回头找东西。
最后他在书桌和床柱的夹缝中找到了那瓶“尸体派对”。
找到它的时候他心脏重重一沉,同时松了一口气。
——至少这是一个实体,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