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弄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看到了那栋伫立在海边悬崖上的建筑,纯白色的外立面在朝阳照耀下散发出神圣的光泽,仿佛一座希望的灯塔。
三轮车师傅注意到他们的动静,很自豪地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说:“大艺术家的作品,好多人过来都是为了看它。我们这儿搞旅游的都要感谢它,不过最近是淡季,应该没什么人。”
二十多分钟后,他们抵达画廊门口,付钱下车,画廊还没有开门。他们在画廊周边转了几圈,十点多,画廊才打开正门,悠哉悠哉开始接客。一个年纪不轻的老头搬了张凳子坐在门口,一边抽烟一边卖票,五元一张。
花田笑嘟囔道:“五元一张?就这么对待著名建筑师的杰作?”
三人买了票进去,来回逛了两遍,确认把所有展厅都逛到了,很遗憾,发现这里面的画跟建筑比起来更是一般,没有什么艺术性,也完全没有那十三幅油画中任何一幅的踪迹。
“不在这里?那在哪里?”所有人都意想不到,但花田笑是没法憋在心里的,望向面色凝重的两人。
“不,我几乎肯定就在这里。”玉求瑕道,“刚刚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这个画廊的画面,完全就像是北欧神话中的世界尽头。事实上,这个画廊在电影中完全没有出现,我不认为“世界”会创造一个如此具有象征意味的建筑,而毫无用处。”
“可是这里没有啊!”
方思弄看向坐在门口百无聊赖的卖票大叔,正在思考,玉求瑕已经走过去问道:“大叔,我听说有一批新展品要过来,是什么时候呢?”
“新展品?”大叔头没有抬起来,只有眼睛往上翻着看他,末了又一一看过另外两人,方思弄注意到他的眼睛很不正常,是浑浊的黄紫色,遍布血丝,瞳孔很小,几如针尖。被盯住的那一刻他浑身一凛,像是被蛇或者野兽紧紧盯住了一样,但是很快,那双眼睛移开了,又疲倦空蒙地垂下去,“你们来早了,下月初一再来吧。”
离开画廊,几人沿着海边的公路往回走。
花田笑抱怨道:“下月初一?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方思弄道:“这里面的日期计算跟外面不一样,看宾馆前台的日历,今天是农历二十六,四天之后应该就是下月初一。”
玉求瑕却说:“我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
“那个卖票老头明显是个瘾君子,也就是说画廊可能也是那位‘大哥’的产业,就算联系上井石屏,我们应该也不能在那儿接头。”玉求瑕捏着下巴思考着,“而且井石屏的设定是组织的人形杀器,组织老大一边欺骗他一边利用他,肯定要防止他知道真相,所以我们根本不可能很轻易地接近他。”
花田笑感慨着:“原来是瘾君子啊,我说他眼睛咋那么吓人……那现在怎么办?”
“得想个别的法子。”玉求瑕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其实已经想到了。
“要攻破一个等级森严、成员素质良莠不齐、男人扎堆的组织,这是最简单、直接、高效的办法,而且最容易掩人耳目。”
夜幕低垂,僻静的街头被几盏昏暗路灯照得影影绰绰,仿佛笼罩在一层朦胧的雾气中。破旧的建筑墙上斑驳的痕迹隐约可见,偶尔风吹过,垃圾袋在地上窸窣作响,像是有某种无形的存在在这条街上游荡。长街另一头的霓虹灯闪烁着微弱的红光,将空气渲染得暧昧不清。在这座城市里,那里是唯一的不夜之所。
玉求瑕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深V大领,袒露出大片白皙的胸缝,在路灯的直射下,简直晃眼。
他妆容齐全,脚踩细长高跟,背靠路灯,单脚站立,神色冷淡,气质却慵懒松弛,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矛盾的诱惑气息,朝每一个路人投去挑剔睥睨的目光。
在路灯背后的阴影里,方思弄也背靠着路灯蹲着,低头不语,其实又在生闷气。
玉求瑕又要搞□□,他很难不生气。
“色欲色欲……男人就是这样愚蠢的东西啊。”玉求瑕把最后一口烟吸完,扔在地上,一脚碾灭,轻巧笑了一声,“方思弄,表演要有信念感,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你专业一点。”
方思弄没有说话,只重重吸了一口气。
玉求瑕又说:“行了,躲远一点,别影响我接客。”
方思弄爬起来,走进路灯后的小窄巷深处,中途愤怒地踹了一脚墙壁。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窈窕倩影从对面的小招待所后门走出来,身穿白底蓝花的小碎花裙,纤巧腰肢不盈一握,白色小高跟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有一张秀色可餐的脸,在蜷曲假发的簇拥下洋娃娃一般精致,这张脸在现实世界中是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现在在这个诡异世界中的海滨小镇上,这种美丽几近突兀,别提还有他的超高化妆术加持。他的睫毛根根分明,大眼睛湿漉漉的,像是无辜的小鹿,正是花田笑。
他一路瑟缩着肩膀,战战兢兢地过街,像是在躲避什么,走到那处黑暗与灯光交织的寂寞角落,玉求瑕面前,好像冷了一样抱住自己的胳膊,神色惶惶不安。
玉求瑕淡淡地俯视着他,问道:“收拾好了?”
花田笑脖子一缩:“算是吧……”
十分钟前,花田笑找到了他今晚的第一位“客人”,跟对方去对面小招待所开了房,玉求瑕和方思弄并不担心他,再怎么说他经历了这么多世界,身体素质早已强于常人,玉求瑕跟他说的是掐晕了事。
但玉求瑕知道他还有别的办法。
玉求瑕接着问:“你现在的异能是什么?幻术?”
花田笑沉默了一瞬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玉导,您在说什么……”
“行了,玉茵茵。”玉求瑕冷笑一声,“他听不见,不用装了。”
第218章 电影23
花田笑清澈中略带愚蠢的表情一寸寸褪去, 最终,他的嘴唇几乎变成一条直线,鼻翼收紧, 精心描绘的大卧蚕似乎也奇异地平复,体态舒展开来——其实他的体态一直很舒展,经过精密的训练——然而这一刻, 他却忽然更挺拔了一些,颈脖都更显修长。
眨眼之间, 他的气质天翻地覆,与玉求瑕面对面站在一起,哪怕长相迥异, 却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矜贵冷淡。
玉求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久别重逢, 不打声招呼吗?”
花田笑,不, 玉茵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松口叫了一声:“哥哥。”
也是这一声之后, 玉求瑕的表情有点开裂,他的眼角和嘴角都有细微的颤动, 他在极力压制。
终于,他敌过了内心翻涌的情绪, 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到他身体里的?”
“一开始。”玉茵茵到这里似乎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在‘弗兰肯斯坦世界’,第一晚他就触犯规则看了镜子。刚好上一轮里我的能力与镜子有关,就趁虚而入了。”
玉求瑕捕捉到一个词语:“上一轮?”
玉茵茵掀着眼皮看他,虽然是别人的眼睛,却完全是玉茵茵的眼神, 带着一种该死的笃信与讥诮:“你早就已经发现了吧。”
玉求瑕算是默认,继续发问:“一共有几轮?”
“我不知道。”玉茵茵道,“我只知道我死在上一轮里了,‘野鸭世界’,幸好是死在地下镜宫,我的一部分顺着镜子逃了出来。”
“这么说从‘弗兰肯斯坦世界’之后,花田笑一直是你?”
“不,大部分时候是他自己。”玉茵茵微微摇头,“我很难解释,总之大部分时候他还是他自己,包括他自己觉醒的异能,也是他自己的:‘完美表演’。我们两个的异能结合在一起,才能凑出幻术,也是我最近才发现的。”
“这怎么说得通呢?”玉求瑕眉头紧蹙,“你说他已经触犯规则死了,一个死人怎么还能觉醒异能?”
玉茵茵:“他是一个虚幻的壳子,真正的他根本就不在这里。”
饶是玉求瑕也根本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上一轮没有他。”玉茵茵停顿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措辞,“而这一轮进来的他,本来就只是一个……没有,怎么讲,太抽象了,没有‘灵魂’的壳子。”
“这个壳子保留了他本人的习惯,按照这种习惯行动,你没有发现他的性格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吗?按照常理来说,一个普通人在这种‘世界’中进进出出那么多次,多少能有些进步吧?但是他没办法,他只是一个壳子,一个……投影,我只能在一些时候短暂地借用他的壳子。他在一些规则和死亡名单中占据席位,但在更多时候他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不存在’。”
“为什么会这样?根本说不通。”玉求瑕还在混乱,“那如果他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壳子……在现实世界中他又凭什么活动?所有在‘戏剧世界’中失去灵魂的人在现实世界都死了啊……”
慌乱间他看向玉茵茵,在她脸上看到了一抹诡异的笑容,一时间他只觉得脑中一片电光闪过,醍醐灌顶的感觉让他汗毛倒竖、如坠冰窟。
看到他如遭雷劈的表情,玉茵茵一下子笑得更开心了,但她并没有说下去,只是道:“这个我没有办法回答你,我仍旧被世界规则限制,也有不能说的事。”
玉求瑕脱力般靠在路灯上,死死掐住自己的太阳穴,脑中仿佛被核爆扫过,良久之后,他略显颓疲地问:“你对‘戏剧世界’有什么想法?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逃出去?”
玉茵茵轻描淡写地说:“我觉得我们出不去了。”
顿了一下,她又换了种说法:“至少我出不去了,我已经死了。”
玉求瑕吸了一口凉气,似乎是头疼所致:“既然你觉得出不去了,又为什么要帮我们?”
玉茵茵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小了一些:“我也不算是在帮你们。”
玉求瑕又问她:“你的目的是什么?”
玉茵茵忽然笑得更灿烂:“我以为你会问点别的问题。”
“什么?”
“你不问他吗?”她朝着深巷中只剩一个黑点的方思弄努努嘴,“你不问他的结局吗?”
玉求瑕的嘴唇微微颤抖:“你别说,我不想问。”
玉茵茵了然地眨了眨眼:“你已经猜到了。”
“你别说了。”玉求瑕的声音冷若冰霜,“回答我,你的目的是什么?”
玉茵茵低下头,不说话了。
“不会吧……”玉求瑕从手指间的缝隙观察她,然后眼睛逐渐睁大,“蒲天白?”
心思被戳中,玉茵茵心中生出一丝羞恼:“那又如何?”
玉求瑕轻笑了一声。
玉茵茵仿佛被人刺伤,浑身瞬间紧绷:“有什么可笑的?”
“不是可笑。”玉求瑕嘴角的笑意完全收不住,嘶哑地低笑了一会儿,才说,“……好吧,也许是很可笑……她那么处心积虑地对待我们,最终我们好像走向了相同的道路。她要是还活着,会气死吧?”
玉茵茵冷漠道,显然很明白这个‘她’指的是谁:“她不会生气,她只是会表现得失望,她擅长这个。”
玉求瑕反驳:“记忆中她从未对你表现出过失望?”
“哥哥,说实话,我可以理解你的痛苦,你却未必理解我的。”玉茵茵叹了口气,语带苍凉地道,“在你眼里,也许是我独享了父母的宠爱,可在我眼里,却是你霸占了他们的所有期待。”
玉求瑕的笑容收敛起来,手也离开太阳穴,他微微侧身,正对着玉茵茵,有些郑重地看着她。
玉茵茵却不说了:“当然现在说这些也都没有意义了。”
玉求瑕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也没有再说下去。
玉求瑕最终叹了口气,语调软下来,似乎是求和的信号:“你知道我们全家都是灾难,我不想把它带到方思弄眼前。我们独处的机会不多,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你最好想想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这个哥哥说。”
“我没法说。”玉茵茵道,“我们从来没有好好说过话。”
玉求瑕直白道:“现在说吧。”
玉茵茵透过花田笑的眼睛仰望着他,看到他异常认真的眼神。在灯光下她的眼底亮晶晶的,似乎有泪。最终,在黑暗和诡异世界的压迫下,她看似完美无瑕的外壳也缓缓开裂,她也选择退了一步,吐露了多年来未曾对任何人吐露过的真言:“这么说起来可能对任何人都不公平,特别是对你,你也许会觉得我不是东西……但我只能为我自己的感受负责,这种感受太强烈了我没有办法忽视——我认为我得到的是虚假的爱。”
“他们看似满足了我的所有要求但他们对我没有期待,他们的所有期待都在你身上,这就是我的感受。我认为他们给我的爱都是虚假的,是重男轻女的遮羞布,是幸福家庭的假象……所以我用尽全力地努力,我要一切都比你强,我在比你小的年纪就得到了小梅花奖……可是你知道迎接我的是什么吗?赞赏,一如既往的赞赏,一如既往的流于表面……我可以感觉到,他们并不为我的成就发自内心地开心,所以从那之后我不再唱戏……然后呢?他们一如既往地支持了。可是你呢?你那么讨厌唱戏,唱到哭、唱到离家出走,他们却还是要逼你唱……在我看来,至少在当时的我看来,认为只有你是被期待的。”
“后来我放弃了,放弃像他们索求真爱和期待……我以为我放弃了,不过现在看来,我是在找别人要……我一直在找真正的爱,能让我感觉安全的、被需要、被仰望的爱……直到我死了……我死了也还在找……”
说着说着,她感觉脸颊一凉,玉求瑕的大拇指划过皮肤,擦掉她的眼泪。
兄妹两隔空对视,看到彼此伤痕累累的眼睛,这个对视已经迟到了太久太久。
玉求瑕没有安慰她,没法安慰她,他自己也是一片废墟,安慰不了任何人。
他只能说:“你要怎么样?你要把蒲天白也拖下地狱吗?方思弄很在乎他,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玉茵茵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我不会害他,我什么也不会做,你可以相信我。”
“那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玉求瑕还在问,“总不会真的是为了帮你憎恶的哥哥吧?”
玉茵茵抬眼看他,眼中的狼狈已经悄然隐去,两人又回到了熟悉的相处模式,暗藏机锋,互不相让:“不要再用这些话来挽救自尊心了,哥哥。你不怕我真的承认吗?你憎恨的、厌恶的小妹妹哪怕挫骨扬灰了,也依然心系着哥哥的安危,鞠躬尽瘁想要帮助哥哥逃离险境……你的良心会痛吗?”
玉求瑕挑了挑眉:“真是这样吗?我以为你会更自私一点。”
玉茵茵噗嗤一个冷笑:“行了,我没有那么坏,也没有那么好。”她伸手为玉求瑕抚平肩带上的痕迹,“你想的是对的,我没有那么关心你死不死,我更关心我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