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入戏 第200章

「我好像总是在注视他的背影。他的头发很长,可以做出很多造型,所以这些背影也并不全都一样。

不管是大二的元旦晚会,还是天桥演艺厅的后台,或者是一九年戛纳的红毯,还是那些我已经记不得名字的酒会上,那些灯光、金粉、水钻和香槟水晶塔,都没有他的发饰或是耳钉亮。

原来我在他身后看了他这么久。」

也正是这一段话,现在指引他来到了这里。

他慢慢地往上走,怀里的菊花散发出清苦的香味。

这座墓园常人是接触不到的,埋葬的都是在历史上有名有姓的大家族,玉家也在其中,不过并不在后来修建的规规整整的大理石陵园这一面,而在后山上,是流传了几百年的家族土墓。

他花了一些时间找到家族的坟堆,在其中找到一个写着自己名字的墓碑。

玉家的孩子一出生,这里就会多建一座墓,取“有始有终”的意思。

就算一个家族里也会有亲疏远近,亲近之人的墓会在一起,孩子挨着父母,姊妹挨着兄弟。

而这座署名“玉求瑕”的墓的前后左右,都是空的。

虽然因为是土葬,坟包间的排列不像陵园那边那样整齐,但因为这座坟周围实在太空了,想忽略都没办法。

玉求瑕并没有在意这个,他把菊花随手撒在坟包上,靠着墓碑抽了一只烟,然后用锄头挖了起来。

天太热了,蝉鸣声让人烦躁,太阳光也晒得人皮疼,他一边挖,一边苦中作乐地想:理论上来说,我应该坐在荒原上,等待戈多到我面前来找我,而不是拿着一把铁锹,掘地三尺要把对方挖出来。

他一边想,一边笑,一边挖。

“兹——”

终于,锄头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发出一声尖锐的摩擦声。

第235章 等待09

白发苍苍的老人走过一片浓雾, 雾中有些诡异的影子若影若现,走近了才会发现只是一些植被。

她走了很久,到处都是雾, 除了雾、地面和枯草没有别的东西,让人感觉她身处的这个地方是一片无边的旷野。

忽然,浓雾后伸出一张脸, 一张惨白的脸,皱纹深刻, 脂粉浓郁,眼周的烟熏妆晕染成一大片,流下来像两行眼泪。

那人长得像个鬼, 眼神却悲伤又可怜,见到她, 透露出一种欣喜。

“你来啦。”

那人伸出手,拉住老人的手腕, 带着她往一个方向跑, 浓雾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人, 尊容都和这位“鬼”差不多,全都穿着夸张至极的戏服, 张牙舞爪花枝乱颤,实在称得上一句群魔乱舞。

她被拉着一路跑, 老朽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所有人都很欢迎她,终于,她们跑到了一个类似“终点”的地方,在这里,大雾似乎出现了一小块真空, 一个浑身素白的人站在那一小块真空的正中央,站得庄严笔直,在迎接她。

等她走到面前,他笑了一下:“你真的来了。”

她回答:“我答应过的,人总要守诺。”

那人却道:“年轻人才会相信诺言必定会实现,那个时候我们才十八岁,还有资格说来日方长。可现在我们已经八十一岁了。”

八十一岁的他白发如雪,可面庞竟然没有太多岁月的痕迹,很开心地向她伸出手:“我为我们准备了棺材,你要看一看吗?”

不等她回答,他已经让开脚步,露出了刚刚被他身体挡住的一个深坑,里面躺着一个贴满了蝴蝶结、水钻、各种布偶的造型夸张的粉色棺材。

八十一岁的她真切地笑了起来,抬了抬手里拎着的袋子:“我也带来了好东西。”

“是什么?”

“我妈妈的骨灰。”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开心地鼓掌:“我们可以把它做成炮/弹!”

她说道:“或者把她分给大家,这样大家就都有妈妈了。”

所有人开始跳舞,围绕着那只棺材。

大多数的人肢体都不协调,像一堆尸块在蠕动,但所有人都很投入,高举双手,吱哇乱叫,母亲的骨灰漫天飞舞,与浓雾合为一体。

如此年轻、愤怒、一场儿戏。

很勇敢,很叛逆,很荒诞,很自由,但是……不够成熟,没有到那个点。

这是玉求瑕对《十八》这部电影的评价。

远没有到可以“一战封神”的地步。

这是他离开学校后拍的第一部 完整的电影,也算是正式开启了他的导演生涯,不过实话说,他拍的时候并没有把这部片子当成什么重要的商业片来拍,也没想过去冲什么奖,他应该就是想自我表达。

——现在他连自己遭遇过什么都已经忘了,可还是能从电影本身解读到这种表达,看到阿梅的时候他就知道她是自己的化身。阿梅十八岁时那场虚拟的坠楼身亡,是他自己对自己的一场谋杀。

这整部电影,就是一个墓志铭,一笔一划都刻着“我要去死”。

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他就是他自己,他当然能理解自己的意思。

他既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去死又为什么没有去死了,他猜测可能与小雪有关。这两年,无论遇到什么想不通的事,他都能归结到小雪身上。

他是一个缺失了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人的人,而一个人的记忆大多产生于与这些人共度的时光,失去了这些他整个人都拼凑不全了,就像一架坏掉的机器。由于坏掉的地方过多,他更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修起。

千头万绪,太过纷杂,他本来是根本没有注意到《十八》的,他自己的生平,在他的脑海里就像百度百科上的资料一样,陌生又悬浮。

可小雪的日记里提到过“一九年戛纳的红毯”。

那是他回头注意到这部电影的原因。

在他的记忆和百度百科里,都写他:2021年,执导影片《去去就回》,获得第74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也是唯一的一个。

他是二一年得的奖,得奖的片子也不是《十八》,小雪为什么要写“一九年戛纳的红毯”呢?

也许是因为他一九年也受邀了,也许是因为小雪只有那一年和他一起去了……他想了很多可能性,但也不能排除第一个出现在他脑子里的可能性:我是一九年得的奖。

他再次回头检查自己的生平,发现如果真是一九年得奖的话,能送去提名的只有上一年拍的《十八》。

他这才注意到《十八》,然后忽然想通了一切。

暮色四合时,他终于将整个棺材面挖了出来,伸手一拂,从棺盖上拂下一大片泥土。

整个棺材灰扑扑的,但隐约可以看到一点粉色,还有一些蝴蝶结、水钻、布偶的尸骸。它们被雨水侵蚀,被虫蚁啃噬,已经不再光鲜亮丽。可因为造型过于夸张,还是很好认出,这就是电影《十八》中出现的那一只。

玉求瑕累得手都有点抬不起来,浑身脏污,一屁股坐在地上,抖着手点起一只烟,一边抽一边看着棺材。

至少这一点记忆还在:他在《十八》中完成了一次精神自杀,拍摄结束后将电影中的棺材埋到了这里。

烟抽到一半他开始哭,他其实并不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哭,抽完后泪也干了,他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给自己鼓劲,然后打开关卡,奋力掀开棺盖——

一个人几乎是跟着棺盖一起弹起来,下一个瞬间他就与对方四目相对了。

只是一个对视而已,玉求瑕就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瞬间皱缩起来,传来一阵几乎无法呼吸的剧痛,眼泪又流下来,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小雪,对不起,我什么都忘记了。”

“没关系。”对方只匆匆说了这么一句,下一刻脸就倏然靠近,他感觉到嘴唇上一股热意,过了几秒才意识到对方在吻他。

这个吻好温暖,瞬间就让他丢盔卸甲,他反手抱住对方的腰背,加深了这个吻。

他残破的、躁动而痛苦的灵魂好像在这个吻里都被抚平了,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一块痛苦的残片,在这个世界里残缺不全,完全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而现在,这种痛苦好像消失了。

而有一些记忆,踩着这些补全的碎片,呼啸着回归。

就在他还在接收这些龙卷风般一股脑涌入的记忆时,抱着他脖子深吻的人忽然把他推开,眼睛睁得大大的,问道:“什么声音?”

他看着对方,也眨了眨眼睛,他整个人还是懵的。

对方看向声音传来的山脚方向,忽然脸色大变,又推了他一下,大声道:“跑!”

他这才茫然地看了一眼山脚,入目便是滔天的洪水,汹涌的波涛如同猛兽般冲击着一切,乌云从天空中央爆发式地扩散,大雨如注,闪电惨白,照亮一片黑红的怒涛和沉没的城市。

发洪水了?

这个念头在他cpu过载几乎已经没法转动的大脑中出现,边角的理智费力地思考:北京也会发这种规模的洪水?可水是从哪里来的?密云水库?

不是。

他立即否定了,那水是从天上来的,从那团云里。

这是什么现象?还讲不讲科学了?

两人一起朝山顶跑去。

他们仿佛想要跑过那片急速扩大的乌云,和漫上来的洪水。

玉求瑕还在想:难道,是“梅斯菲尔德”说的“大灾难”?

===

云层之上,梅斯菲尔德自虚空中出现,在他身边,是化身为乌云核心的一大团混沌。

“你要破坏契约吗?”梅斯菲尔德叫道,“他等到了‘戈多’,已经成功通关了!你要破坏契约吗?”

乌云核心一阵躁动,片刻后,混沌中生出一团暗黑物质,组成了一个人形。

其实“世界意志”不必有人形就能与梅斯菲尔德交流,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祂似乎很乐于有个人形。

黑色的梅斯菲尔德说道:“是你先破坏规则的。”

“我没有。”梅斯菲尔德略微有点心虚,但还是装得十分镇定,“那时候方思弄已经是‘死人之国’的人了,我可以和他对话!而且我并没有透露契约的任何内容!”

祂以为“世界意志”会揪着这一点同他辩论,没想到“世界意志”话锋一转道:“那我也没有,我只是加了一个合乎情理的‘彩蛋’而已。”

梅斯菲尔德怒道:“哪里合乎情理了?”

“‘爱’是什么?”“世界意志”平静而认真地开口,好像真的只是想讨论一下,“我不太懂,你教教我?”

梅斯菲尔德愣住了,拿不准对方是什么意思,片刻后斟酌着开口:“这一整轮‘游戏’都在探讨这件事,你还没有得到答案?”

“一厢情愿就是爱吗?”“世界意志”的声音还是很平静,与祂操纵的这团恐怖的乌云大相径庭,“我以为,‘爱’是一种联结,需要双方都有充分的动机和行动。你说呢?”

梅斯菲尔德张了张嘴,又闭上,来回几次,最后道:“我认为他们也称不上‘一厢情愿’吧。”

“算不上一厢情愿,那也是不对等的。不对等的爱也可以吗?我想知道这个。”“世界意志”居然反过来安慰祂,“放心,我只是想知道这个,如果这个考验他们也能通过,我会遵守约定的。”

“怎么考验?”

“有什么能考验‘爱’呢?”“世界意志”明显地笑了一下,“当然是‘死亡’了。”

===

“玉求瑕!”

玉求瑕听见一声惊呼,不用说,自然来自于这里唯一的另一个人。

啊,小雪是记得我的,记得我的名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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