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予枫在网上见过一种说法,说有一种人会不自觉地模仿身边的人。彭予枫觉得,他好像和陈礼延待久了,从陈礼延那里听来太多的见闻和趣事,已经越来越习惯去“模仿”他。
Kris还在听,转过头问:“也可以看见什么?”
“……也可以看见苏堤,但是是从另一个方向。”彭予枫回过神,对他笑了笑。
两人剩下的时间都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湖面。彭予枫又想。西湖就是他的妈妈,也不知道陈礼延最近有没有来看看西湖。可西湖这么大,经过的人这么多,他们哪会再见到。
Kris喝完咖啡,帮彭予枫扔掉手里的纸杯,两人继续走上苏堤。夏天的风拂过彭予枫的耳畔,他有一点热,却又再次迷失在闪着光的湖水中央。两侧都是水,这仿佛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最后,彭予枫和Kris去花港码头坐船,渐渐离开了西湖。
没想到彭予枫走到哪里,陈礼延的“鬼魂”就跟到哪里。处处都是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深藏记忆之中,重复在彭予枫的眼前。
彭予枫觉得Kris可能也有些失望,因为彭予枫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也没法和他深入交流,他们的一切对话都浮于表面。只不过晚饭后,Kris还是说在朋友圈刷到新开的一家酒吧,试营业打折,如果彭予枫想去,他们可以喝一杯再回家。
“好。”彭予枫没什么意见,“那去吧。”
他应该不会再去Abyss,那还不如再挖掘一些新店。然而,又出现另一件让彭予枫感到吃惊的事情,这家新店居然也是——
穿着黑色T恤的张浩然和彭予枫对视,两人都愣住几秒,随后张浩然笑道:“彭彭?”
“嗨。”彭予枫抓了抓头发,“这店也是你的吗?”
“新店。”张浩然说,“你好久没去Abyss了,我们好像还是上次一起去爬山之后就没再见了。”
“嗯。”彭予枫有些词穷。
张浩然给他们留了个座,说:“坐这儿怎么样?我把酒单拿给你。”
彭予枫现在走也不好,只能先硬着头皮和Kris坐下。Kris低声说:“你跟老板认识?”
“之前他有一家酒吧,叫做Abyss,去过那里几次。”彭予枫说。
他不安地调整着坐姿,在有些昏暗的酒吧里搜寻着什么。新店试营业,迎来不少客人,刚过饭点不久就人气很旺,张浩然笑着忙来忙去,彭予枫没有找到陈礼延。
彭予枫想对Kris说,要不我们干脆换一家吧,但对面的Kris已经兴致勃勃地看起酒单,彭予枫实在不好意思打断他,只能祈祷陈礼延并不会来。
对,陈礼延不一定会来。彭予枫不断地安慰着自己。
他的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一会儿,随后和Kris一起点了酒。彭予枫看着吧台,连调酒师都是没见过的新面孔。
彭予枫感觉自己的肩部肌肉都绷紧了,他深呼吸几次,最后慢慢地放松下来。Kris试着和彭予枫聊天,但彭予枫的注意力被一拆两半,难免不自觉地敷衍起来。
彭予枫熬过极其艰难的三十分钟,以为一定不会见到陈礼延,下一秒却看见陈礼延推门而入——
他好像瘦了一点,五官轮廓更加深邃分明,头发又去染过,这回是一种很特别的雾蓝色。陈礼延走进来,手上只拿着手机和烟盒,整个人散发出并不惹人厌的颓废感。
彭予枫立刻垂下视线,希望陈礼延别看见他。
陈礼延看见了。
他在吧台坐下,揉了揉眼睛,偏过头看着彭予枫坐在不远处,对面是个他不认识的人。张浩然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说:“来了。”
陈礼延没反应。
张浩然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说:“喂!发什么呆。”
“彭予枫也在?”陈礼延慢慢地回过头。
张浩然说:“是,刚来一会儿,看起来是误打误撞进来的。喝什么?”
“随便。”陈礼延的视线几乎黏在了彭予枫的脸上,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和他朋友吗?那人是谁?”
张浩然一脸无奈:“你都不知道?彭予枫不是跟你走得很近吗?他的朋友你还问我。”
“他们两人……很亲密吗?”陈礼延收回目光,突然艰涩地开口。
张浩然愣了愣,觉得自己好像没听明白,问:“什么很亲密?”
“他们……”陈礼延的心怦怦直跳,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垂下眼睛看着桌面,“他们,有没有牵手之类的?”
“你在说什么……”张浩然忍不住伸手按住陈礼延的脖子后面,把他往下压,惊讶地说,“你他妈……你有病吧。”
陈礼延飞快地说:“我不是有病。”
张浩然的眼神暗了暗,眉头越拧越深:“你说彭予枫是……你怎么之前没提过这件事?陈礼延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别告诉我你这段时间这么反常是因为……他。”
陈礼延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还没喝酒,耳朵和眼角却在张浩然隐晦的质问下红了大片。张浩然像是见了鬼一样,沉默地松开手,又咬咬牙,拎着陈礼延的衣领往酒吧外面走。
“你干什么!”陈礼延被他拉出去。
张浩然沉声道:“你才想要干什么?你把话说清楚,从头开始说,我就站在这里听。”
陈礼延眨了眨眼睛,干巴巴地开口:“我没想干什么……我就想……”
两人站在街角的阴暗处,只有不怎么明亮的霓虹灯时不时地闪过陈礼延和张浩然的脸。
“我没想干什么,真的。”陈礼延沉默地看着张浩然,很少见地开始语无伦次,“我什么都没干,我他妈的……我好混乱,张浩然,你别逼我,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有病,你就当我有病!”
说完,陈礼延再次冲进了酒吧。
张浩然根本拉不住他,他痛苦地原地转两圈,咒骂道:“操,疯了。”
第34章 把我变成和你一样吧
张浩然完全管不住陈礼延。
他看着陈礼延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唯一坚持的是,陈礼延必须得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哪里也不准去……
可这是新店第一天,张浩然恨不能长出八只手。
陈礼延太反常了。两人从十几岁时就是朋友,但陈礼延的反常却是张浩然至今为止从未见过的。
张浩然头痛欲裂,纵然内心被好友的几句话掀起惊涛骇浪,也没法真的去细想陈礼延和彭予枫之间发生了什么。
彭予枫?怎么可能?张浩然确实不怎么相信。他个人对彭予枫的印象不错,绝对是他妈的陈礼延误会了什么吧。张浩然非常自信,一切都是陈礼延的错。
酒吧里的人声渐渐变大,背景音乐盖不过去。彭予枫和陈礼延之间的距离说远不远,但说近也没那么近。Kris觉得彭予枫的脸色不对劲,第一次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背,担忧地问:“你没事吧?是不是不太舒服?”
彭予枫摇了摇头,努力笑起来,说:“我没事。”
“有点吵是不是?可能刚开业人比较多,要换一家吗?”Kris没有移开他的手。
彭予枫说:“算了,等下我们就走吧……”
一个高挑的身影却在此时缓缓地向他们走来,Kris背对着没看见,但彭予枫却看见了。他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只见陈礼延边走边对他灿烂地笑起来,眼睛一直看着彭予枫,说:“彭彭,好久不见。”
Kris回过头,陈礼延个子很高,冷不丁地站在他的背后,对他居高临下看过来。那眼神带着冷意,虽然陈礼延脸上的笑容还在,但Kris还是本能地有点不太舒服。
“你好?”Kris打了声招呼,“你是彭予枫的朋友?”
彭予枫缓慢地抽回手,然后站了起来,观察着陈礼延的表情,迟疑地说:“你喝醉了吧。”
“没啊。”陈礼延低声回他。
灯光明明暗暗,陈礼延就在彭予枫的面前——那天在彭予枫的公寓分开后,两人又是一段时间未见。没有微信,没有电话,没有踪迹。彭予枫站在这里,忽然想到之前晚春的那个周末,他们在满觉陇的咖啡店,隔着玻璃说话,当时陈礼延的身后站着存在感极强的婉瑜。如今婉瑜不见了,但彭予枫身边有Kris。
彭予枫短暂地走神,侧耳居然听到此时酒吧放着的又是那首Damien Rice的Delicate。这是彭予枫第二次听到了,但时间似乎要变成一条河,他循着河水逆流而上时能感受到很久以前的晚上,他看着陈礼延被剪落的头发而感受到的痒。
Kris的目光在彭予枫和陈礼延身上来回巡游,嘴角的笑意也很快淡去。他不是傻子,先前就察觉到彭予枫来这里后非常不自在,Kris非常不解,陈礼延走过来倒是让他有点明白了。
他不太开心,很快地站起来对彭予枫说:“你跟你朋友先聊吧,我有点闷,我出去抽根烟。”
彭予枫下意识地挽留他:“Kris!”
Kris无奈地笑着朝他摆摆手,留他一个人面对喝醉的陈礼延。张浩然适时地走过来,急得嘴上要起泡,但面上还是十分镇定:“你俩别杵在这里,坐啊。”
彭予枫冷着脸要去结账,经过陈礼延的时候手腕被他拉住:“你别走。”
彭予枫深吸一口气,试着跟陈礼延解释:“我今天跟我朋友一起出来的,我把他丢在外面不太合适……我们下次再说吧。”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我药劲上来了,下次再说吧……其实根本没下次。”陈礼延说。
张浩然不小心听到这句话之后脸色剧变,跟吃了老鼠药一样,他看着彭予枫,劝道:“喝多了,你先走。”
“嗯。”彭予枫也有点无语。
陈礼延口齿不清,双眼通红,说:“所以就是没有下次。”
彭予枫回头,忍了半天还是低声说:“你也没有找我。”
张浩然心想,妈的完了!于是他急中生智,继续劝道:“那彭彭你不走也可以,去楼上吧,楼上我有间办公室。”
彭予枫一时之间有点恍惚,张浩然诚恳地看着他,彭予枫没说话,却远远地看见Kris在门外对他挥挥手,然后转身就走了。
“Kris!”彭予枫想追出去,却带着陈礼延一起。他走两步,陈礼延也走两步。彭予枫去掰陈礼延的手,他们彼此温热的皮肤叠在一起,陈礼延的手指扣住他的手腕不肯放,都快把他捏痛。
彭予枫皱着眉,神情一点点冷下来,他威胁道:“放手,陈礼延。”
张浩然快哭了。
再怎么样,这都是酒吧试营业的第一天,生意很好,人头攒动。陈礼延可以不顾一切,但彭予枫始却不想毁掉张浩然无辜的夜晚。彭予枫扯不开陈礼延的手,只好对张浩然说:“算了,我带他出去说。 ”
“好吧。”张浩然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给你免单了,快走。”
彭予枫不再挣扎,只是带着陈礼延一前一后地走出张浩然的酒吧,走到夏天的夜里。八月的夜晚仍旧燥热不堪,这些年城市的热岛效应加剧,让走出空调打很低的彭予枫不太习惯。与此同时,他的心头沉甸甸地还压着陈礼延。
彭予枫一言不发,陈礼延被他拉到一条安静的小巷中。往前走是靠近西湖边一处老小区的入口,往后走是彭予枫还算熟悉的南山路。
小巷像是一个黑洞,吞没一切光亮,一切声音,一切似是而非的情绪与道理。彭予枫快速地走着,陈礼延试着跟上他,他怎么样都不放手,像是拼尽全力握紧了救命稻草。
“彭彭……”陈礼延含糊地说,“你走慢点……彭彭。”
“彭彭……我……”
陈礼延踉跄几步,彭予枫陡然停下来,在黑暗中背对着他,陈礼延没控制好距离,一下子撞过来,他闻到彭予枫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
彭予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放开我吧,我不走,你想说什么就快说。”
陈礼延放开了他,但他没有说话。
彭予枫又说:“你只是想让我难堪,是吗?”
陈礼延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彭予枫继续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陈礼延十分突兀地问:“他是你男朋友吗?”
“关你……”彭予枫嗤笑一声,语气很不耐烦,“关你什么事。”
陈礼延心跳如鼓,他有点喝醉了,此时却又获得了一种近似赦免般的清醒。他绕到彭予枫的面前,在黑暗中围绕他旋转一圈,抬起双手搭在彭予枫的肩膀,凑近了仔仔细细去看他。
是彭予枫没错。陈礼延忽然笑起来。
彭予枫回望着他,如果可以,他并不想和陈礼延在这条陌生的小巷子里争吵,他知道醉鬼自有一套逻辑不可撼动,而且两人都喝了酒,情绪很难控制。忍耐。彭予枫想。一定要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