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为上 第6章

第6章 谁是面首

京中的冬天总是格外长一些,雪堆得久了,便不容易化开。徐忘云拎着自己的剑立在院中,一板一眼的练剑。

长剑所到之处只留下一道雪白剑光。徐忘云神色认真严肃,动作间自有一派行云流水的畅快。最后一式练完,他站定收势,剑平举于自己面前,锋利剑锋映出他的轮廓。

半个时辰下来,他衣衫头发一丝未乱,大气也不喘一下。徐忘云凝视着自己的佩剑,眉心很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泄出来了点沮丧的神色。

这么些年他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却始终未能将这套剑法练成,总觉得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阻碍着他似的,叫他一招一式出不了差错,却始终悟不出其中的道理。

这剑法叫做“不应有恨”,是他师父不知从哪位先贤那承下来的。这剑法没有剑诀,他师父说得需他自己去悟,悟不透也没辙,也没谁能帮他去悟。

“剑意之说,玄之又玄,妙之又妙。”他师父那会身体还好,一头白发还茂盛,讲话也精神抖擞:“旁人说的都是无用功,你得自己想明白了才行,不过。”他顿了顿,转过头,又忽然冲他露出一个很有深意的笑,“想不明白便也罢,且看天意吧。”

天意。

天意是最琢磨不透的东西。

徐忘云皱着眉,一招剑式,若悟不通剑意,纵使耍得天衣无缝,也好比一具空有壳子的行尸走肉。他站在原地想了片刻,抬手起势,要再走一遍。

一剑还未出,门外忽然有人喊道:“徐大人,徐大人您在吗?公主宣您过去一趟!”

徐忘云循声看过去,见是个萧潋意内宫里叫桃蹊的宫人,便问道:“怎么了?”

桃蹊道:“有位圣上身边的公公到我们院来了,说是圣上有旨宣召,公主让奴婢知会您一声,让您也过去。”

有旨宣召?

在宫中待了这些时日,圣上少有宣召萧潋意的时候。徐忘云怕是出了什么事,不敢耽误,快步走过去,问:“有说是因为什么没?”

桃蹊摇摇头:“没说,只急匆匆的要公主过去了,我听外面的侍卫说,除了公主,€€王殿下和昶王殿下也被一并叫过去了。”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外宫口。皇帝上朝议事的€€清殿他们近不得,只能远远侯在出殿必经的昭德门外。

宫门里外两侧,皆是站着一群统穿靛衣的带刀侍卫,一派穆肃死寂。等了片刻,宫门被缓缓打开,萧潋意走了出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绛红宫装,头发少见的梳得整整齐齐,钗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雀形金步摇,身前一左一右站了两个宫人,各提着一盏精巧的彩灯。

在她身旁,站了两个同样身穿宫服的男子,一个相貌年轻些,宫袍黛紫,金冠高束,身形高大,桀骜眉宇间皆是股不屑掩饰的居高临下。另一个年岁稍长些,戴了顶玉冠,眉眼神色柔和带笑,脸色有些许久病不愈的苍白,身上宫袍的紫色比另一人要更深些。

“令和,往后难免是要多操劳些了,今日回去便早些歇息,好好养养精神。”

那年长先开了口,声音温润沉静,神色有些许担忧的嘱咐。萧潋意行礼温顺道:“是,多谢皇长兄关怀,令和记下了。”

萧文壁笑着摸摸她的脑袋,“你是最懂事的,我自是放心。”

萧潋意还没接话,那年轻些的却忽然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语气有些许嘲弄道:“父皇既许了你前去,就需得注意些举止作态,可莫要在人家的府里成日醉酒,再闹出笑话。”

萧文壁无奈道:“文琰。”

萧潋意笑意不变,依然礼数周到的也朝他行了一礼,“多谢二皇兄提醒,令和明白。”

萧文琰从鼻腔里溢出一声冷笑,目光落到了一旁候着的徐忘云,“取舍之道你自当清楚,有些东西,若用途便只是拿来丢人,便大可不必带了。”

此言一出,其他两人的目光瞬时也移了过来。徐忘云平淡与他对视,萧潋意瞧了徐忘云一眼,只柔声道:“阿云是我的贴身侍卫,与我一同长大的。”

萧文壁温和道:“令和,你虽是公主,但毕竟也是待闺,与一个年纪相仿的外室男子成日混在一处,不大妥当。”

他这话说得隐晦,萧文琰便替他补上一句:“现下外面的人都说公主不务正事,成日除了醉酒便是养面首。内外流言蜚语遍地,你一个女子不用出门,我在外脸却算是给你丢尽了。”

闻此言,萧潋意小小的“啊”一声,耳尖瞬时攀上一层薄红,也不知是羞是恼,半响没说出话来。萧文壁叹一口气,伸手替她扶正了歪掉的步摇,温和道:“你也不必将那些风言风语太过放在心上,横竖只是一些有的没得,自己行得端正便好,不怕。”

“是。”萧潋意抬起头,感激地冲他笑道:“令和记下了。”

萧文壁又略嘱咐几句,便先行离去了。萧文琰看都没再看一眼她一眼,经过徐忘云时,倒是掀开了眼皮,从眼角冷冷睨他一眼,意味不明的冷哼一声。

待到二人身形走远,萧潋意直起身子,走至徐忘云身侧,道:“走吧。”

徐忘云道:“面首?”

他常居宫内,全然不知外面又起了什么风浪。萧潋意瞧他一眼,好笑道:“一些市井野民的酸龊话,阿云也值得将这般揣测放在心上?”

她扭过脸,满鬓华丽珠翠映着耀眼日光熠熠生辉,只听她淡淡道:“管天管地,到底管不住别人的一张嘴。阿云若真介意,来日杀了便是。”

徐忘云一皱眉,本能对她这句话感到反感。又听她忽然正色道:“阿云,你可知父皇今日为何宣召我。”

徐忘云的心神便被她拉了回去,“为何?”

萧潋意道:“御史台虞大夫府上,昨日出了一桩命案。”

御史台当前御史大夫虞怀章乃是两朝元老,为人行事清廉肃正,德高望重,朝前朝后地位颇高。朝堂命官家中闹出命案,当属国事,按律例由国君主审。徐忘云暂且忘了面首的事,认真起来,“怎么回事?”

萧潋意道:“这位虞大人算是朝堂上的老人了,为人清正,行事俭约,府上人丁不大兴旺,膝下只有一对双生小姐。昨日夜里,不知是哪里的贼人闯了进来,府中两位小姐,一死一伤。”

徐忘云道:“行刺?”

谁这么大胆子敢去官员家中行刺,又是谁有那么好的身手便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得手。徐忘云心想那人一定是个武功极高的人,萧潋意道:“双生子里的妹妹,倒只有些皮外伤,最多也就是受了点惊吓。但那姐姐,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那死相还真是……极惨。”

“她死前受过凌虐,尸首伤痕遍体,最要紧的是,这位小姐的头颅被人割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鹿头。”

徐忘云一皱眉头。

曾遭过凌虐,被割下了脑袋,又似是挑衅又似凌辱的安上了鹿首。徐忘云道:“仇杀。”

萧潋意笑道:“阿云说得不错,手段这般刁钻的,也就只有泄恨这一条路子说得通了,只是不知道这虞府是结得什么仇,又是和什么人结下的。”

御前命官,家中子女遭此横祸,便算耻辱。圣上为表宽慰特派指行军多年的二皇子昶王牵头,巡察司做€€€€辅。因受害的是两位闺阁女子,怕多有不便,又指了令和公主跟着一同去,以表重视,也算作宽慰。

徐忘云蹙眉不语。萧潋意笑吟吟面向他,道:“阿云,回去收拾收拾,好戏又要开演啦。”

徐忘云摇了摇头,“你不该跟着去。”

萧潋意颇感兴趣道:“阿云怎忽地这样说?”

“你心里明白。”徐忘云说:“宫中尚且如此,更何况宫外。”

圣上年岁已高,太子位却始终没有定数。圣上膝下共有两子一女,其中当属二皇子昶王萧文琰绩业最为出众,呼声又最高。但他又是一个多疑残暴的人,为保东宫之位非己皆敌,又忌惮前朝袭阳公主即位的先列,这两年,长敬宫大祸小乱不断,步步如履薄冰,硬生生将徐忘云也逼得瞻前顾后起来。

要真到了宫外,萧文琰必定会更加放肆妄为。

萧潋意道:“阿云担心我?”

徐忘云看她一眼,闭上嘴不说话了。

“天高地远,多有事变。”

过了会,他这样说。

萧潋意微笑道:“正因如此,我才要去。而且是一定要去。”

徐忘云停下脚步,看着她。萧潋意笑意不减,微微对他挑起半边描的精细的眉尾,那意思是,怎么了?

徐忘云知道她是又有了什么打算,抿了抿嘴,抬腿便走。萧潋意两步跟上他,道:“阿云是不是也许久未曾出过宫了,前日我听宫人说盛京现下流行起了一种新果子,叫八瓣梅花酥,是打江南传过来的,我带你去,买给你吃好不好?”

徐忘云不说话,萧潋意早已习惯了他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性子,自顾自地接着道:“我听她们说,那梅花酥是用白芸豆沙和着花蜜制成的,只有四时楼新从€€洲请来的师傅会做,且花蜜也只取现下正当时的梅花里的,过了时节就再也没有了。阿云,你想不想尝尝?”

徐忘云没怎么理她,萧潋意笑意盈盈的瞥了身前的两个提灯的宫人一眼,二人皆是低垂着脑袋往前走,一眼也不敢往这边多看。

盛京,虞府。

夜已深,议事厅堂前满座,却只寥寥点了几盏夜明灯。大厅之上,萧文琰坐在堂前主位上,神色肃然,萧潋意坐于一侧,其左侧坐了位鬓发尽白的蓄胡老人,一言不发坐着,面色沉沉,便是御史大夫虞怀章。再一旁又有一容色萎顿的美妇人,眼眶红肿,约莫是心中悲切过深克制不住的缘故,用一手帕捂着口鼻,呜呜咽咽的在哭。

徐忘云穿了一身漆黑侍卫制服,面无表情的站在萧潋意座椅后侧,隐在光暗处,像一个沉默的影子。

“别哭了。”虞怀章垂着头,沉沉的开口:“夫人累了,也早些休息吧。”

虞怀章今年已有七十多岁,身形已不复年轻时那般高大,宽大官服一罩,显出些清癯的老态。虞夫人勉强咽下些哭腔,哽咽道:“我不累,官人让我陪着你吧,不看着些婉儿,我……我实在是闭不上眼……”

萧潋意二人是皇子,又是领了圣上旨意登府,见他们便如同面圣,殿前失义又是大罪。虞怀章闭了闭眼,“你若只是哭也帮不上什么忙,我知道你操劳,回去睡吧。”

萧文琰一摆手,“不妨事。”

萧潋意细声道:“天下没有哪个母亲失了子女不心疼的,伦理人情,大家都明白,虞大人不用太在意。”

虞怀章行礼道:“臣多谢二位殿下体谅。”

“行了。”萧文琰说:“虞大人便与我讲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7章 鹿头女尸

虞府的两位小姐今年刚满十五,虽是双生,性子却截然不同,姐姐叫虞容婉,性子平和乖顺,书画皆通。妹妹叫虞妙仪,生性活泼,喜爱热闹,最大的爱好是放风筝。

昨日死得那个便是其中的姐姐,大小姐虞容婉。

“她们姐妹俩平日早上都会来我房里请安,那天却等到响午了都没来,我心下不知怎得就有点不安,便差了人去叫,谁知……谁知道……”

虞夫人讲到这,再说不下去,哭啼起来。虞怀章接着道:“臣是在朝堂上被急急叫回来的。开门只见臣的女儿倒在一片血泊中,粉色衣衫被血浸得透透的,满身伤痕,项上人头被那恶贼割了去,安上了一只鹿首。可怜臣家中竟无一人察觉,让婉儿活活就在地上躺了这么一夜,血流的整间屋子都是……她才十五岁啊!”

他讲到这里,满面愤恨悲痛的恨恨锤了几下座椅扶手。萧文琰道:“虞大人节哀,府中二小姐何在,可还安好?”

虞怀章道:“臣两个女儿的院子并不在一处,但她们两个亲近,常常歇在一处。臣那小女儿倒只受了些皮外伤,侥幸捡回一条命。”

萧潋意道:“既如此,令女可瞧见那贼人的长相没有?能否叫上来见一见?”

虞怀章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道:“请公主见谅,妙儿虽承天恩如今还活着,却受了大刺激,现下精神恍惚,言语寡涩,还恐冒犯了公主。”

萧潋意微笑道:“是我欠妥当了,虞大人莫怪罪。”

虞怀章拱手道:“臣不敢。”

徐忘云闻言抬头看了虞怀章一眼,只见他虽嘴上说着“不敢”,神色却没什么惶恐的意思。萧文琰道:“大人家中可曾和什么人结过什么仇?”

“天地可鉴,老臣为官几十年,从未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婉儿毕竟也才十五,一个闺阁在室女,又鲜少出门,性子被养得温顺平和,哪有什么机会去和这等恶毒阴残的贼人结仇家?”

萧文琰点了点头,锋利的眉蹙着,“大小姐的尸首现下在何处,带我去看看。”

虞怀章踌躇一会,道:“在侧院,殿下请跟臣来。”

一旁便有婢女取了一盏明灯来,萧文琰往前走去,萧潋意也站了起来,虞怀章道:“侧院血腥气大,尸首又较可怖,还怕冲犯了公主。”

萧潋意柔声道:“不妨事的。父皇既许了我来,我想也是希望我多历练一些,皇兄,你说是吗。”

萧文琰从眼角瞥她一眼,冷冷道:“她愿意来便跟着来吧,不要半夜吓得不敢睡觉就好。”

萧潋意笑道:“多谢皇兄关心。”

萧文琰冷哼一声,先行往前走了。萧潋意跟上,徐忘云从一旁扯了一盏竹灯。几人穿过廊坊走至侧院,还没进门,便先闻到了一股当头冲人的血腥味。

光是闻着这股血腥气,便也可知道虞容婉死状是有多么惨烈了。徐忘云面色沉下来,和萧潋意对视一眼。大门一开,迎面便见房内已被干涸的血水覆了一遍,泛着微褐的锈红色。一身形娇小的女性躯干躺在地上,身上粉红罗裙果真如虞怀章所言那般被血浸透,头颅不翼而飞,一只硕大鹿头被安在她苍白的脖颈上,漆黑兽眼死不瞑目地睁着,像是在看房外众人,又像是在透过众人在看屋外的天。

虞夫人已经晕了过去,被一旁的下人扶出了院子。萧潋意蹙了下眉,微微退了两步。

虞怀章痛道:“为保事发地完好,到现在也没能给小女收殓……臣只恨自己年岁已高,不能亲手抓了那贼人千刀万剐,也好解了我心头之恨!”

徐忘云扫视一圈屋子,地上满是血水,萧文琰却毫不在意地踩上去,伸手撩开了虞妙仪手臂的一层衣物。只见那衣物下覆着的手臂伤痕道道,淤青块块,看那€€€€样子,像是死前曾遭受过什么折磨。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