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为上 第47章

那袖子又一次拂过了他的脸,他眼前现出了迷蒙的一片白,再睁眼时,他看见自己膝盖上有一双小小的手,双手交握着,像是里面还藏了个什么东西。

“€€€€你在做什么?”

身后,忽然有人这样问他。萧潋意闻声回头,见自己身旁站了个年轻女人,生得有些面熟。萧潋意想了想,想起这人是步寿园的一个女使,应当是住在他们隔壁。

萧潋意圆且大的眼睛盯着她,目光漠然的简直不像个八岁的孩子。许久,他过于尖瘦的下巴动了动,扯出个不太让人舒服的笑,手掌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展示给她看。

“€€€€呀!”

那女使尖叫起来,大惊失色地踉跄退了几步,颤抖道:“你……你为什么……”

只见他掌心中的,赫然是一只血淋淋的,被折断了翅膀的鸟,身子古怪地僵着,早已没了生息。

“它不听话,总想着跑,我只好把它的翅膀剪下来了。”

女使恐惧地看着他的眼睛,那孩子的瞳孔比别人的都要淡些,总是显得空洞洞的。女使脊背慢慢爬上一层寒意,她战战兢兢道:“我……太妃娘娘好像在喊我,我……我要走了……”

萧潋意面无表情看着她的背影跑远,半天没动,许久,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掌中的鸟。

却忽然,那只鸟的身子诡异抽动了一下,血红的羽毛乍然变得雪白,影子般的一晃,竟从他掌心中飞了出去。

萧潋意瞪大了眼,看着那只鸟扑扇着翅膀,头也不回的飞向了广阔的天,眼见便要融入云层,再也瞧不见了。

等等,你去哪!

他终于猛地惊醒,朝着那白鸟徒劳地伸出手。

不要走!

留下来!

留下来!

留下来,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砰!

有什么东西翻在了地上,撞出巨大一声闷响。陈簪青痛吸了口气,地上翻了个装满滚水的铜盆,陈簪青双手被烫得通红,却没人顾得上她。

徐忘云快步将从床上滚下的萧潋意扶起来,叫他:“萧潋意!”

陈簪青咬牙忍了痛,抖着烫伤的手和徐忘云一起将他重新放回床上,急急喊道:“殿下,你能不能听见我的声音!回话!”

萧潋意浑身被淋漓的冷汗浸透,黑发狼狈地黏在他苍白消瘦的脸颊上,他像是听见了徐忘云的这一声喊,双眼迷蒙的微微睁开,涣散的目光在半空中凝了一会,轻轻一转,转到了徐忘云的身上。

徐忘云俯身在他上方,焦急喊他,衣领却突然被他扯住€€€€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萧潋意忽然竭力抬起了上身,一只手死死拧住了他的衣领,唇角露出点微弱且扭曲的笑意。

他苍白的唇上下一碰,轻若无声似的,吐出了几个含糊的音节。

他说€€€€我抓住你了。

第53章 身在泥泞

“你的伤,没事吧。”

院子里,徐忘云抱着个石臼捣药,陈簪青坐在旁边守着药炉,双手包的粽子一样,听着这话,眼也没抬,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药材被捣成细细的粉末,陈簪青瞧了一眼,忽然道:“这不对。”

“如何不对。”

“是平碾,不要翻。”

徐忘云应了声,手下药臼变了方向,陈簪青瞧了片刻,像是满意了,夸了句:“你悟性不错。”

“多谢。”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性子,聊过两句气氛便又沉默下来。好在二人皆喜静,倒是谁也不觉得尴尬,陈簪青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天,又对他说:“他既是个疯子,你做什么又要一直跟着他?”

徐忘云已经习惯了她如此口不择言,只是无奈道:“不要这样说他。”

“为何?”

“不好。”

“哪里不好?”陈簪青来了兴趣,“他有疯病是事实,如何不对?”

徐忘云只说:“叫他听见,会伤心。”

不通人情,性情古怪的陈簪青笑了,“你这话说得真是怪。这事难不成他自己不知道?我自己是早晚要死的,那莫非旁人每骂我一句去死,我每次还真得伤心一次不成?”

“知道是知道,会不会伤心,是另一回事。”

“哦。”陈簪青想了一想,摇了摇头,“你们这些人……真是古怪。”

“天子糊涂,皇后干权,二皇子流放,大皇子视人命如草芥,最末的那个是个疯子。”陈簪青道:“郇朝完了。”

“…………”

徐忘云无言以对,欲言又止,末了还是闭了嘴,一门心思捣他的药材。只是那嘴巴遭瘟的陈簪青却并没打算就此放过他,见他低了头,伸腿踢了他一脚,“若要你选,你选哪个?”

我哪个都不想选。徐忘云心想,他抬起头,反问:“你选哪个?”

“我选……”陈簪青慢悠悠道:“€€€€我选萧潋意,你这问得什么蠢问题?这不明摆着么?”

“为何?”

“因为€€王又不在这。”陈簪青漠然道:“乱世下,身旁的人还能搭把手,其他人不论如何一手遮天立地擎天,远在天边,到底是个虚名,是能填肚子还是能治病?顶个屁用。”

徐忘云:“……”

他沉默片刻,决定不和她争论,妥协道:“你说得对。”

“我认真的。”陈簪青又说:“€€王居心不正,眼里只有皇权而非百姓,非明君之选,不堪大用。”

她直直看向徐忘云,“萧潋意至多不过脑子有点问题,但他胸有乾坤,明辨通达。勉强来说,还算有个人样。”

徐忘云回身与他对视片刻,缓慢应道:“……嗯”

陈簪青很轻地笑了一声,“你山高水远在外,朝廷上的黑水翻涌却从来没停过。前段时间,我收到了一封信。”

“什么信?”

“€€王捷报的信。”陈簪青盯着药炉下翻腾的火,“围剿染疫的百姓手段虽卑劣,却不得不说是很有用。€€王率兵北去坪洲两月,那里的疫乱便已平,圣上喜不自胜,准了€€王铁旗营调兵之权。”

“兵权在手,莫不说立储君,我看离登基也只差一步之遥了。你猜坪洲的百姓,又共死了多少?”

徐忘云皱起眉头。

“猜不到吧。”陈簪青缓声道:“我也猜不到,消息被捂得死死的,连个苍蝇也飞不出来。坪洲,宁汤伯爵府就在那€€€€宁汤伯姓高,这不用我告诉你了吧。”

陈簪青嗤笑一声,冷声道:“蛇鼠一窝。”

徐忘云转头看了眼内屋,顿了会,说:“我知道。”

陈簪青看他一眼,心下好笑,两脚将火踩灭了,一抬下巴点点药罐子,指使道:“去。”

徐忘云心领神会,自觉掏出布巾绑在脸上,端起药罐,陈簪青说:“拿块干净的布巾,浸在药液里,把他身上擦一擦。”

徐忘云脚步一顿,回身,“……?”

“怎么。”

“我?”

“不然?”陈簪青道:“难不成是我?”

徐忘云沉默半天,眼神下移到她裹满纱布的手,犹豫道:“我……不大方便。”

陈簪青举起手,“我就方便?”

“……”

眼见徐忘云停在原地,迟迟不再往前走一步,陈簪青失了耐性,道:“他出了一夜冷汗,不拿草药擦一擦,怕又落下病根。”

“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陈簪青莫名其妙,“你手也伤了?”

徐忘云内心简直是天人交战,纠结片刻,他心想道,我不看就是了。

“……好。”

治病救人,本当不论男女之别。徐忘云长吸一口气,下定决心,端着药罐,板着脸朝着内屋去了。

他开了门,萧潋意在床上安睡着,徐忘云放下药罐,拧湿布巾,站到了萧潋意的床边。

萧潋意虽是醒了,但精气神总是不大好,成日只是昏睡着。他方才叫了一声又睡了过去,此时安静仰躺在塌上,面颊苍白,双目紧闭,一副对外界所发生事全然不知的样子。

徐忘云站了半天,难得有些手足无措,最后闭了下眼,狠下心伸出手,低声道:“得罪。”掀开了萧潋意脖颈处的衣襟。

胸前陡地一凉,萧潋意惊醒了。他刚大病过一场,浑身没什么力气,好不容易才聚起了一点说话的力气,含糊道:“做什么?”

“你出了冷汗,得用草药给你……擦擦身子。“徐忘云也有些别扭,“你放心,我不看。”

“阿云?”萧潋意费力地睁开眼,涣散的视线在空中停了会,半梦半醒道:“你怎么……你怎么在这?”

他看起来神识仍不是很清醒,徐忘云此时反倒庆幸他不清醒。他一手盖在了萧潋意薄薄的眼皮上,轻声哄道:“没事了,睡吧。”

他垂了眼,微微偏过了头,一只手迅速将萧潋意的肩前的衣服掀开,沾了药液的布巾探了进去。

冰凉的液体触到温热的肌肤,萧潋意终于完全清醒了,徐忘云感到自己手下的躯体小小的弹动了一下,萧潋意颤声道:“你在做什么?”

“……”徐忘云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答他。布巾快而坚定地擦过萧潋意的肩颈,手臂,腰腹,一路下移……却被一只手攥住了。

“……阿云?”萧潋意的声音轻微而微微发着抖,“……你做什么?”

徐忘云听出他声音里慌乱的意思,只当他是害怕,于是出声道:“别怕,很快就好了。”

“不……不行!”那只苍白的手紧紧压着徐忘云的手按在自己小腹上,死死不让他再往下一分,“不行!别……”

手下的触感温热,随着萧潋意的呼吸上下起伏着。攥着他的那只手骨节修长,失了血色的骨节微微泛着青,因为用力而显得筋骨处绽得分外嶙峋,只一层皮肉绷着骨头似的。徐忘云的目光在那只手上凝了一会,哄他,“别怕,擦了药,你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阿云……你不能……你出去吧……”

萧潋意却不依他,手攥得愈发的紧,他没有力气,语气低得几乎听不清,竟然是有些走投无路的哀求。

徐忘云沉默了会,不费吹灰之力便挣开了他那双无力的手,布巾坚定地往下去了。

萧潋意惊惶道:“阿云!”

徐忘云偏着头,狠下心,权当没听到,擦过他的腰侧,大腿,动作突然停住了。

很奇异的,萧潋意心头悬了半生的那块石头,忽然便重重地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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