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徐忘云看向自己,男子形状姣好的唇角勾起个笑,喊他:“阿云。”
徐忘云瞬间就知道他是谁了。
他还没来得及为萧潋意男子本相而震惊,先是觉得这声音竟也很是耳熟,一刹那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沈争?”
萧潋意微微移开了点目光,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是我。”
徐忘云哑然片刻,无奈道:“你一直跟着我?”
“不是!”萧潋意急急往前走了几步,带起一阵哗啦水声,“这几次真的只是巧合,隐瞒身份只是被迫,我不是……有意骗你。”
徐忘云摇了摇头,并未与他多计较。萧潋意从水中走过来,伸长了一条修长有力的手臂,湿淋淋的手抓住了徐忘云脚下的石头,仰头望着他道:“阿云,你是不是要沐浴?要不要下来同我一起?”
第55章 恨生
他下半身隐在深蓝水面里,肩膀宽阔,锁骨清晰,漆黑长发湿哒哒黏在他苍白胸膛上,森冷月色下,好像一条容貌俊美的海妖,引诱着过路人与他一同堕入深海。
徐忘云还不太习惯他这副样子,总觉得与他共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感。闻言他退后了半步,婉言拒绝道:“不必。”
萧潋意并不强求,抬头看了他一会,又说:“阿云,你怪不怪我?”
他双手攀在徐忘云脚下的岩石上,挺大一个人,非要把自己缩成一团,小心翼翼且紧张地仰脸瞧他,竟显得有些可怜兮兮的。
徐忘云低头和他对视,看了他一会,心底想道,我怪他吗?
他爱骗人,疑心重,嘴里从没有过一句实话,他做事总有许多目的,走一步看三步,并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那我怪他吗?
过了会,徐忘云轻轻摇了摇头,说:“不怪。”
听了这句,萧潋意忽然一把将他的手握住了,徐忘云的掌心登时被他染得湿滑一片。萧潋意眸中闪着微光,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似的,黏腻腻地喊他:“阿云。”
他将徐忘云的手拉近,珍重放在了自己脸侧,闭上眼,用面颊蹭了蹭他的掌心。
“阿云……你是全天下,最最好的人……”
徐忘云只觉自己掌心一片粘腻温热的水意,轻飘飘的一瞬即逝,像被只多情的虫子叮了一口似的。他略有些不自在地蜷了蜷指尖,说:“你先放开我……”
萧潋意却不听,抓了他的手往自己身前一带,“阿云,你想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都觉得我是个女子?”
徐忘云便被他这句话带了过去,暂且忽略了掌心中古怪的粘腻感,“为何。”
萧潋意轻笑一声,说:“我讲给你。”
“阿云,我都讲给你。”
€€€€成武二十年,国君萧载琮那年四十七岁,储君之位却一直空着。€€王、昶王与当时的三皇子萧文€€为此位相争正盛。当时的三人年纪都尚还轻,行事远不像如今般圆滑,搅弄出许多大小事端。萧载琮也或许是存了要看看几个儿子本事的心思,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三位皇子便顺水推舟,兄友弟恭的皮下藏着的是尔虞我诈的一把刀,成日里盘算着要在何时从将谁捅个对穿。
萧载琮的四子萧潋意,便就生在那个时候。
位分低下,不受宠爱的沈衾兰自有孕时便一直担惊受怕,她看出三个皇子表面相合下是怎样的暗流涌动,看出了皇后宽厚慈悲下的阴狠恶毒,看出了萧载琮的冷漠无情,看出这深宫是怎样一个吃人的地方,像不见天日的阴曹地府,将人吃下去,连根骨头都不剩。
她满心忧虑,惊惧不已,只觉得自己肚皮上终日悬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尖刀,不知何时就要将她开膛破肚,要将她的孩子生生挖出来,碾成那些人爬上皇位时脚底的一层血泥。
她便在这么成日的忧怖下,未足月便早产了。
却又巧,正生他的时候,宫外这时又传来消息,三皇子萧文€€中殇,死因尚不明确,只听说是误食了一碗毒药。
那一年,他仅十五岁。
沈衾兰心神俱震,双手使劲一握床栏,婴孩呱呱坠地。
在她听到产婆欢喜的喊道“是个小皇子”时,沈衾兰终日来的噩梦终于成了真。她瞪大了眼,彷佛已经从这孩子嘹亮的哭声中预到了他今后的未来。沈衾兰浑身颤抖起来,不知是从哪来的力气,忽然一抬上身,竭力抓住了那产婆的衣裳,哆嗦道:“这是个女孩……”
她满面泪水,惊恐不已。
“嬷嬷!求求您!我生下的是个女儿!”
或许是这产婆已至暮年心软了些,对这身不由己的母子俩生出了一丝同情。也或许是沈衾兰几乎将全部身家都给了她的丰厚报酬奏了效。总之,那产婆与沈衾兰同担了欺君砍头的罪名,对外宣称沈贵人诞下的是个公主。
但她并没能因生下的是个公主而不再忧虑,她仍终日活在诸多担忧中。正巧这年天君大寿,沈衾兰便抓住了这个机会,未出小月,便以为国祈福之名自请搬去了临近月陇寺旁的步寿园。
郇朝佛教兴盛,就连当朝皇后也曾在国寺中带发修行过几年。步寿园是前朝先皇妃嫔的住所,那些人虽算不上宽祥,但总要比宫中好上太多。沈衾兰和萧潋意在那里度过了几年还算平稳的时光,只是每年开春,国祀时萧载琮携皇后来礼香时,偶尔会顺带看一眼他们。
那是萧潋意的噩梦。
萧载琮对他这个自出生便不曾见过几面的女儿并无什么感情,每回他来,沈衾兰总会掏出柜子里他们留到过节时吃的饴糖塞到他手里,要他乖乖去外面玩。
那扇门会在他面前关上,萧潋意向来听话,他跑到院子里捉蚂蚱和小鸟,只偶尔追着鸟跑到墙角时,会听到屋子里拼命压抑着的、痛苦至极的惨叫。
他当时年幼,并不明白那惨叫代表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阿娘身上会凭空多了这么多青青紫紫的伤痕,汩汩渗着血,像他手里被扯断了手脚的螳螂。
他只记得沈衾兰的手摸着他的脸,叫他好阿意。
她是这么拼命地想活下去。
活下去,带着她的孩子一同,在这污糟的世界活下去。
€€€€“我八岁那年,她死了。”
萧潋意神情平静,语调缓和,好似讲出来的这些事情已在他心中过了千百遍,再不值得为它心痛了似的。这些事徐忘云不是头一次听,却也是第一回原原本本的将来龙去脉听了个完整,心下简直不能言是何感受。萧潋意停了一下,紧攥着徐忘云的手又收紧了些,才接着道:“他们相争,只随手拈来她这一颗棋子所用,走得是微不足道的一环,要的却是她的命。萧载琮得位不正,登基后杀了许多老臣,将先皇的太妃嫔全都遣送出宫。那些人本就对他怀恨在心,我娘在时尚且还能护着我些,她走了之后……呵。”
徐忘云越听越心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萧潋意接着道:“€€王阴狠,为绝后患,买通我身边婢子在我饮食中下了让人致幻的药,常年堆积,又有步寿园那些老太嫔的刺激,年复一年,我就得了疯病。”
“阿云……我总是觉得恨。”
太冷了。萧潋意垂下眼站在水里,心想,这河水实在太冷了。
冷得让他都快忘了,常人该是什么样子的了。
徐忘云忽然一转手腕,反握住了萧潋意的手。
“不要怕。”徐忘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护着你。”
萧潋意怔愣道:“……护着我?”
“嗯。”徐忘云道。
萧潋意怔怔看他,半天,忽然说:“我……我心思恶毒。”
“自那时候起,我日日都在盘算如何报仇,我卑劣阴狠,不择手段,我杀过许多不该杀的人,也许以后,我还是要杀更多的人,我……”
“嗯。”徐忘云说:“不是你的错。”
他说:“不要怕。”
萧潋意那张舌灿莲花的嘴,忽然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阿云……阿云。”
萧潋意手抓住了徐忘云的脚腕,像是高攀什么不可得的仙物似地抬头看他,“阿云……”
徐忘云蹲下身子,挨近了他,与他视线齐平,“嗯?”
“你和我回宫去?”
“嗯。”
“你和我回宫去,再也……再也不离开?”
“嗯。”
“你愿意?”萧潋意紧盯着他,执拗的要他反复给他答复,“你愿意?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徐忘云看着他那样子,不知怎么忽然起了一点促狭的心思,他唇角勾起点微不可察的笑意,眼睛亮堂堂的,“我若说不愿呢?”
萧潋意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唇角噙着的一点淡淡笑意,那从前便一直被他压抑在心底的,不堪入耳的念头一瞬覆了上来,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心蒙了个彻底。他抓紧了岩石,不受控制地想:你不愿……我就把你关起来。
绑起来,捆起来,关在这宫里头,谁也不许见,谁也不准看,只能看着我,日日看,夜夜看,看到死,我再命人把我和你一起抬去烧了,骨粉拌在一块,叫你永生永世都再不能离开我。
阿云……你永生也别想再离开我。
可他看着徐忘云生动的眼睛,这话他又如何也不能说出口了。
萧潋意忽然抬起上身,在河水里浸得冰凉的手臂缠上徐忘云的肩膀,湿漉漉的脑袋埋进了他的脖颈处。
夜色中,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在徐忘云耳边小声道:“你不愿……我又还能拿你怎么办呢?”
第56章 乱葬岗上
“劳驾,能不要挡着门吗。”
院门前,陈簪青抱着一个木盆,面无表情对萧潋意道。萧潋意正与徐忘云一同修院子的木门,闻言从眼尾分给她半点吝啬的目光,没听见似的,动也不动一下。
宋多愁躲在屋内不愿出来,他还未从“漂亮姐姐”生了场病就变成个男人的冲击中缓过神来,便紧接着得知了萧潋意便是漠北那只大乌鸦的真相。二者相冲,让他一时悲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悲痛欲绝地将自己关进了房里,扬言要以绝食抗议,以示对这个荒诞世界的控诉。
对此,徐忘云没有表示,萧潋意喜闻乐见。
“你和我来。”见他不动,陈簪青干脆挤开了他进了门,示意萧潋意随自己一同过来。
萧潋意没动,微笑看她。
陈簪青便远远对徐忘云道:“那你过来。”
萧潋意眉尾抽了一下,眨眼功夫便好好地端坐在了陈簪青对面的石凳上,心底将这厚脸皮的江湖郎中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笑道:“医师是要做什么?”
二人之间隔着一张石桌,陈簪青不咸不淡瞧他一眼,将它那个木盆放在桌上,掏出把刀,言简意赅:“放血。”
萧潋意啧了一声,不是很高兴道:“动不动就要人的血,你什么毛病?”
陈簪青并不与他客气,扯过他的手,不由分说用刀尖划出一个小口。那桌子上的木盆里面装得不知是什么,瞧着像是药渣,血珠掉进去,顷刻便沉到了底,最上层连个痕迹也没留下。
陈簪青面色严肃,望着木盆一动不动。徐忘云走过来,问:“怎么?”
陈簪青兀自看了会,摇了摇头说:“没用。”并不同他们解释,将木盆扔在了一旁。
这郎中怕是又在折腾什么什么稀奇古怪的药方子了。萧潋意心下翻个白眼,问道:“我病这几日,你可瞧出些什么没有?”
陈簪青:“你有积毒在身,与旁人不一样。”
言下之意,便是他身体里的残毒会与病症混淆,没什么太大比对价值。徐忘云在另一个石凳上坐下,瞧了瞧木盆,“这里面是什么。”
“药灰。”陈簪青道:“里面还掺了点他吐出来的血。”
他吐出来的血。徐忘云目光在那颜色诡异的灰渣上顿了一会,“你要这个做什么。”
“试药。”陈簪青细长的眉头拧起来,嫌弃之情溢于言表,“他的血比后院的蝎子还毒,丁点用都没有,白浪费我一株黛冠草。”
“呵。”萧潋意冷笑一声,“你怎么不说是自己技不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