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内,徐忘云听完萧潋意的话,眉心微蹙沉思片刻,道:“哪来的猫。”
“不好说。”萧潋意坐在他对面道:“父皇素不喜这些小生灵子,嫌它们吵闹,这么些年我还从没听说过宫里有谁养过猫狗。”
他手指一动,茶杯在他手间转了个圈,“突然扎堆出现这么一群,又生性凶猛不怕生人,阿云,我怎么觉着像人为驯养出来的?”
徐忘云目光落在他转个不停的手指上,“你怎么想。”
“阿云可听到了没?”萧潋意却道:“皇后将我叫过去分明是特意叫我将此事听个清清楚楚,我看她是巴不得我快些死在那群野猫爪下才好。”
徐忘云嗯了一声,他心中大约有数,知道这野猫案来得蹊跷,多半是与皇后脱不了干系。萧潋意将手中茶杯一丢,又忽然说:“阿云,你可听说过前朝柳后的故事?”
“不曾。”
萧潋意哼笑一声,“相传柳后出身高贵,又是难得的咏絮之才,只可惜生得貌丑,不得康帝宠爱,多年后位坐得有名无实,三十一岁才怀上第一个孩子,只是没能生得下来。”
“她遭人所害,被宫人发现溺死在荷花池中,一尸两命。后来,皇宫里不知怎么就忽然闹起了鼠灾,苦抓无果,康帝便下旨寻了批驯养的猫捉鼠。”
徐忘云静静听着,“接着呢。”
“接着。”萧潋意越过桌子离他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接着这群专人驯养出的猫却不知怎么忽然性情大变,不抓鼠,只咬人。还曾生挖出来了一个嫔妃的眼睛。宫里被搅弄的鸡犬不宁,康帝大怒,下旨四军在宫内搜查,一群将士足折腾了两三个月,这才将那群猫鼠绞杀了干净。”
这血淋淋且有些诡异的故事在徐忘云心下过了一遍,他知道萧潋意不是无缘无故和他提起这些前尘旧事,便道:“我曾听过,皇后曾失过一子。”
“阿云好记性。”萧潋意笑了声,“这么多年,她再没有过孩子。从前我听步寿园中的老宫人讲过,她那胎去得惨痛非常,许是因此伤了根基吧?”
圣上子嗣不多,算上先前流放云疆的昶王,其下也不过三子而已。徐忘云指尖摸过杯壁花纹,垂着眼默了片刻,“皇后尚还在世。”
“并不一定是有人效仿先朝,我也只是想起来此事,讲给你听个新鲜。”
“听个新鲜?”
“不新鲜吗?”萧潋意捧着脸瞧他,“难不成阿云真信了先朝柳后是化猫索命,现下这群野猫也真如那些人所讲,是被附了什么冤魂?”
徐忘云想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宫中自古死了多少人?病死的,毒死的,一尸两命的,含冤而去的,数量之多,怕只是天上的星星也比不过!若真是个个都能死后还魂索命,宫中岂还能有一日安宁?”
“这天底下的仇,都得是活着才能报。”萧潋意笑道:“难不成还真指望着死人出来主持什么公道?”
外面雨势渐大,嘈杂一片落雨声,屋里门窗关得紧,将那一片雨声隔得有些朦胧听不真切。徐忘云在这雨声中静默坐着,半响未言。许久,抬眼看了一眼萧潋意。
萧潋意含笑看他,见他望过来,微微挑了半边眉毛。
徐忘云于是说:“或许吧。”
过了会,他又说:“€€王贯善先谋后取,你万事要当心。”
“是。”萧潋意一只手支着下巴瞧他,拉长了声音道:“阿云的话,我都记着了。”
当日皇后下旨后宫内流言便渐渐缓和了些,只是那群野猫却怎么也抓不干净,每每到夜里便三两聚在一处,叫声似哭似喊,惹得人觉也睡不安稳。连着几日后有嫔妃惊厥后昏睡不醒,圣上或是觉得心烦,着命大理寺进宫彻查事出何因。有内臣进言请圣上准召国寺圣僧进宫诵经,一为祈福,二为抚慰众心,萧载琮一并允了。
这日,萧潋意外出归来,在昭德门外正遇到国寺的僧人成群进宫。这群僧人统穿鸦灰僧袍,项带山檀挂珠,乌泱泱地沉默着低头敛目往宫内走,步伐整齐而规矩,像一群庄重而肃寂的灰鸦。
萧潋意的步子停下了,他立在宫墙下 侧身目送着这群僧人走远。跟在他身后的桃蹊回头望了一眼,又紧接着瞧了一眼他€€€€见他神情淡漠,眼中说不清是什么意味。遂吞下了嘴里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询问,立在他身后不动了。
直至那群僧人的身影在宫门口消失,再也瞧不见了。萧潋意这才收回视线,什么也没说,抬步继续向长敬宫而去了。
长敬宫坐落在皇城西南一角,位置有些偏僻,但也胜在幽静。当日徐忘云为躲避萧文壁耳目假扮侍卫入宫,宋多愁跟着他进宫却只觉分外新鲜。他在徐忘云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大事小事又总有徐忘云顶着,风雨如何多,落在他身上也不过两三滴水珠。经年他剑术是长进不少,性子却仍和从前一样,浑然不去想朱红漂亮的宫墙外又趴着什么妖魔鬼怪,成日只知吃喝玩乐,进宫不过小半月,长敬宫内花草树木便已被他折毁去了大半。
这日傍晚,宋多愁偷折了萧潋意的兰花躲在宫墙根下,这倒霉孩子约莫心是黑炭做的,对这些名贵东西下手毫不留情,玩够了便刨个土坑随手埋了。他很不讲究的在衣服上蹭了蹭染上的花液,正高高兴兴地要去萧潋意的小厨房里找点心吃,耳边忽然听见一旁宫墙下的草丛里悉悉索索一阵响,听着像是里面藏着个什么东西。
宋多愁对着那动个不停的草丛瞪大了眼,脑子里忽然响起来听着宫人说得什么野猫伤人的事,脊背上登时起了一片惊悚的鸡皮疙瘩。
他转头便想跑,一脚伸出去又生生止住了。草丛稀里哗啦地摇个不停,宋多愁对着它吞了口唾沫,拾了根树枝当武器,壮着胆子道:“什、什么东西!”
草丛摇了一会,从里面探出了个小童的脸。
宋多愁当场呆在了原地。
€€€€我的亲娘!
野猫成精了!
他方才胸腔中积攒起来的胆气顷刻消散了个干净,宋多愁哇的叫了声拔腿就跑。身后那草丛里的小童立时叫道:“小施主留步!”
他艰难的从草丛里爬了出来,这才叫人窥见其全貌€€€€这孩子脑门光秃秃的,灰色僧袍上粘了许多枯叶草灰,年纪瞧着与宋多愁一般大,居然是个小沙弥。
两人对着站在了一块,竟连个头也差不多高。宋多愁瞪着他,脑子里闪过无数曾经听过的精怪鬼志,胆颤心惊道:“……你是什么东西啊?”
“阿弥陀佛。”那小沙弥站定,一板一眼地冲宋多愁合十行礼,“小僧法号玳善,修行于兰渡寺中。”
僧伽?宋多愁还是有些不信,打量着小沙弥,“你骗人吧,这里可是皇宫!天子住得地方,怎么会有和尚?”
“出家人不打诳语。”小沙弥年纪尚小,严肃起来却已经很有佛门子弟的样子,只看他站得笔直,一本正经道:“小僧是跟着师父奉旨进宫诵经祈福,为消灾做法事来的,并非无故擅闯。”
宋多愁想起来了,昨日他是有听说圣上召了国寺的僧人进宫,说是要诵经祈福。
“是要进宫祈福,那你怎么在这?”
听了这话,小沙弥神色微微尴尬起来,一只手攥紧了自己的僧袍,“小僧……迷路……”
宋多愁没听清,“你说啥?”
“……小僧跟着一只鸟,转头便找不着师父了,不知怎得就到了这。”
宋多愁:“……”
说了半天!还是擅闯!
亏他先前语气还如此义正言辞,差一点就把自己唬住了!
宋多愁这才完全放下了心,借着傍晚夕色好好的打量了下面前人。见他生得圆润白净,不像坏人,便道:“那好吧,我带你去找云哥哥,叫他找人送你回去,我跟你说,外面的世界很危险的,下回你可不能再……”
话音未落,便听那小沙弥忽然“呀”了一声。
宋多愁:“做什么?”
小沙弥却不答他了,神色紧张而欣喜地盯着某处,伸出手指了指,示意宋多愁看那边。
宋多愁看过去,见一旁花丛中停了一只叫不上名字的鸟,约有成人手臂这么大,浑身羽毛生得艳丽无比,尾羽像一把精巧雕刻的彩扇般,漂亮的简直稀世罕见。
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宋多愁下意识惊叫出声:“那是什么!我从来没见过这么……”
“嘘!”
小沙弥一把捂上他的嘴,将他剩下的半句话拍了回去。接着他猫着腰悄无声息地过去,走到那花鸟半步距离,停住不动了。
花鸟浑然没将这小和尚放在眼里,挺着脖子立在原地,矜贵地摇了摇漂亮的尾羽。
就这么一伸手的距离,这小沙弥却不抓它。宋多愁用气音问道:“你咋不抓它?”
“抓它作甚?”
“不抓它?你跟着它跑到这来做什么?”
“我只是想瞧瞧它,没说要抓它。”
宋多愁被这回答惊得不知说什么好,睁大了眼瞧着小沙弥,心想完蛋,竟碰上了个傻子!
可他瞧着小沙弥无比认真的神色,撇了撇嘴,末了到底还是苦大仇深地蹲下来,老老实实的只在一旁看着。
花鸟哼鸣了声,趾高气扬地转了个身,只留给二人一个高傲的屁股。
再等到看完鸟后天已黑透,小沙弥百般不愿麻烦,只要宋多愁给指了个方向便自行回去了。宋多愁顶着一身脏泥回了宫,萧潋意早早侯在门口,手中握着株枯死的兰花,正微笑着看他。
第65章 小沙弥
宋多愁拔腿便跑。
€€€€可惜已经晚了。
眨眼间萧潋意便已经在他身后,一手抓住了他的后脖颈的衣服将他拎起来,和蔼可亲道:“死孩子,往哪跑?”
宋多愁哇哇大叫,“云哥哥!云哥哥救我!”
“小王八蛋。”萧潋意气得要死了,迫不及待地将脸上假惺惺的面皮一扒,咬牙切齿道:“这株花儿是招你惹你了?!你知不知道它值多少银子,把你整个卖了也不抵它一个叶子!”
“呸呸呸!”宋多愁叫道:“云哥哥!云哥哥救命!萧潋意吃人啦!”
“叫。”萧潋意冷笑道:“我大可把你绑在这叫一个晚上,横竖你的云哥哥现下已不在宫里了。”
“我不信!”
“你爱信不信。”萧潋意抓小鸡似地拎着他往回走,“不然你接着叫,叫得再大声一点。”
宋多愁毫不客气,扯着嗓子便嚎,只不过嚎了半天,却始终没见徐忘云的半个影子。
他如遭雷劈,一时呆住了,心底慢慢爬上来个十分恐怖的念头,云哥哥好像是真的……不在宫里了。
进了屋,萧潋意将宋多愁随手往地板上一丢,瞧着宋多愁呆若木鸡“啪唧”一声摔在地上,半点反应没有。他想到自己满院被狗啃过似的花草,心下那股无名火又蹭蹭往上直冒,伸手便抄过了桌上桃蹊用来掸衣的藤编杆,当下就打算教教他何为礼义廉耻。
死孩子一眼没瞧着就要上房揭瓦,不打不成了。
只是他目光落在宋多愁的脸上,瞧见那孩子瞪大了一双眼傻愣愣地看着自己,也不知是想到什么,动作忽地就顿住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这样面面相觑地彼此瞧着,好像是象戏中被楚河界限划分开的两颗子,心下各有乾坤地互相僵持着。
与此同时,皇宫外。
酒馆内,徐忘云与陈簪青相对而坐,中间隔了条窄小的桌子,上面摆了几碟清淡小菜。
当日峪阳一别,陈簪青并不愿随他们一同回京,扛着她的幡旗独身南下。时隔几月,徐忘云应萧潋意之托来这家酒馆见陈簪青,什么也没和他说,只要他带给陈簪青一封信,顺带再拿些药回去。
“萧潋意叫你来拿药?”
陈簪青端坐在软垫上,不怎么客气地开口:“回京前他不是拿了许多,怎么,这段时间疯病又重了些,是要拿药当饭吃么?”
徐忘云没应她的话,将信封拿了出来,“还有这个。”
陈簪青接过,上下瞧了瞧,毫不避讳地当着徐忘云的面拆开,极快地上下扫完,冷笑一声。
徐忘云:“怎么?”
“他要我带你去找个人。”陈簪青将信纸收了袖中,面无表情打量了他半天,忽然说:“你知不知道一个人,叫照空?”
“不知。”
“哦,那我讲给你听。”陈簪青说:“这人是个酒肉都沾的怪和尚,平生最擅寻欢作乐,独身缩在大漠峭壁上,轻易不会出来。”
“前不久,萧潋意刚见了他一面。”
徐忘云说:“那这次要去找的是这位照空?”
“不是。”陈簪青说:“我只是突然想起他来了,讲给你听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