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为上 第78章

屋里一片漆黑,仅有窄窗旁隐隐透出小片朦胧月光。萧潋意站在这方寸光影中,背影沉默而僵直,手指颤抖着搭上窗台,却不敢再多往窗外走近一步。

他怕他过去了,外面什么人都没有,空旷山地,只有他一个人自说自话。

半响,静无人声。

萧潋意心慌意乱,手指到底还是提心吊胆地往窗外伸了过去。只是才伸了半截,他手腕便极剧烈地抖了一下,硬生生又逼自己将手收了回来。

€€€€却忽闻吱呀一声响。

身后老旧的木门极缓慢的被人推开了,发出的轻响却犹如雀喧鸠聚。那一瞬间,萧潋意分明听见自己胸腔内有什么狂乱地跳起来,像万千雨珠争相砸在他的血肉上,一颗紧接着一颗,鸦飞雀乱,似欲破骨而出。

他猛地转了头,对着那发出声音的地方,停着不动了。

萧潋意的嘴唇颤抖起来,虽什么也看不见,可他分明感觉到有个人正站在那,正站在他的面前。

那人是徐忘云。

雨珠积成了满溢的河,堵塞了他的喉咙。萧潋意好半晌竟说不出话,浑身打着细小的颤栗,怔在原地不动了。

徐忘云平淡看了他一会,进了屋,回手关上了门。

他说:“睡吧。”

“……云。”须臾,萧潋意才吐出一句话来,可惜实在抖得太厉害,只能叫人听清最后一个含糊的字。

徐忘云没看他,脚步几乎轻若无声地走至了他面前。

说来也是神奇,他步子走到哪,萧潋意的脑袋便会随之寸寸转过来,精准无误,分毫不放,若他现下眼睛看得见,应当是要将徐忘云活生生盯出一个洞来。

徐忘云说:“夜深了,休息吧。”

萧潋意抖着说:“你……”你不怪我了?

可他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这句话。

也是同样神奇的,好像徐忘云知道他没问出来的后半句话是什么似的,出声“嗯”了一声。

这一个嗯字,如同火星落入油锅。

萧潋意五脏六腑都沸腾起来,他身子剧烈地动了一下,像是要扑过来又不敢,硬生生刹住了脚,又问他:“我能不能……我能不能摸你一下?”

徐忘云说:“可以。”

萧潋意如得赦令,急切又分外克制地摸上徐忘云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寸寸往上摸,手臂、肩膀、脖颈、发丝,最后摸上了他的脸。

鼻子,眉毛,眼睛。萧潋意指尖细细颤抖,所过之处像轻风扫过。徐忘云纹丝不动,任萧潋意在他脸上身上乱摸一通,最后,停在了他的眼尾处。

萧潋意两只手掌捧着他,高大的身影将徐忘云罩得严严实实。

他气息紊乱地毫无节奏,掌心微微发着烫,离得太近,透过那层薄薄皮肉,徐忘云甚至能听见他血脉中急速涌过的血流声,像浪潮拍打着岸边石头,哗啦巨响,简直无法忽视。

徐忘云无法无动于衷,于是说:“你经脉刚长好,不能有这么剧烈的波动。”

“……好,好好好……”

萧潋意猛地撒了手,像是被烈火烫了似的,面上神情仍是怔愣,像还回不过神来。

徐忘云牵他到了床边,引他躺下,说了第三遍,“睡。”

“好,好。”

萧潋意只会说这两个字,还真就乖顺躺下了。徐忘云在他床边等了一会,又在从前他没醒那会徐忘云守夜的椅子坐下,正要闭上眼,却看萧潋意惊醒似的,猛地从床上爬起,恐惧道:“阿云!你在哪?”

徐忘云答他:“我在这。”

萧潋意于是又安心睡下去,只是不过片刻,便又惊醒爬起,再问他一遍。徐忘云也不厌其烦的一遍遍答,终于在数不清多少次后,他干脆起身坐在了萧潋意床边,抓住他的手,说:“我在这。”

萧潋意如获至宝地抱着他这手不放,再度又睡了下去。

只是这一次,他再没有惊醒过了。

天色蒙蒙亮,晨时薄光透过窗子映进来,徐忘云守了一夜,在他床边上趴着浅眠,被这点光亮唤醒,睁开了眼睛。

山上多鸟,窗外鸟啼声不断,他侧头往外看了眼,却瞧见窗台上不知何时停了一只生着明黄圆瞳的鸟,细长爪子绑了个竹管,不声不响地正瞧着他。

那是只€€鸟。

徐忘云愣了下,起身将那€€鸟腿上的主管拆下来,打开一看,里面塞了张小小的纸条,果然是桃蹊的回信。

他两眼扫下来,亦写了张字条塞进竹管,轻摸了把€€鸟圆滚滚的脑袋,低声道:“去吧。”

€€鸟扑了下翅膀,抖抖浑身羽毛,展翅飞走了。

徐忘云将纸条塞进了衣襟下。

他回了身,见萧潋意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叫喊,两只手臂支着自己抬了上身,身上盖着的毛毯松松垮垮地坠下去,双目茫然而没有焦点,一动不动地侧着脑袋,似乎是在专注地捕捉什么动静。

维持了这个动作好一会,徐忘云听见他小声地说:“阿云,我看不到你。”

尾音低垂,是带了些委屈的意思。

徐忘云倚着窗子,静静瞧了他会儿,垂在身侧的手一动,轻轻敲了敲窗板。

萧潋意脑袋立马敏锐地一动,精准转向了徐忘云的方向,笃定了是他在那,又对他笑起来。

徐忘云于是走过去,扶他坐起,拿衣带替他将双目遮起来,免得日光晒到又惹他不舒服。萧潋意乖顺极了,一动不动的任他摆布,等徐忘云仔细地将衣带在他脑后绑好,萧潋意抬手摸了摸,摸出那结系得规整,是个漂亮的酢浆草结。

“阿云。”他轻声说。

“谢谢你。”

徐忘云总算是再愿意和他说话,萧潋意也不再和从前那样只敢偷偷摸摸跟着他。他现下看不见,知道自己跟在徐忘云身旁只会给他添乱,白日中徐忘云出门时便倚着徐忘云新给他削的竹竿在屋前等他。夜里二人对榻而眠,日子过得平淡无波,似从前还在长敬宫中一般。

这一日,萧潋意晨时睁开眼,视线内却有大片刺目白光涌入。他毫无防备,眼皮痉挛两下,当即淌了满面被刺激出来的泪水。

待到那股晕眩褪去,他艰涩睁开眼,看见眼前景象慢慢由模糊变得清晰,愣了下,大喊了声:“阿云!”

徐忘云的声音远远从屋外传进来,“我在这!”

萧潋意等不到他进屋,手忙脚乱地掀了被子跳下床,鞋都来不得及穿,慌慌张张地叫道:“阿云!阿云!阿云!”

徐忘云正远在山头砍柴,听了萧潋意急急忙忙地叫嚷,直起腰回身,也提高了声音:“怎么了?”

却看萧潋意一阵风似地卷过来,跑得飞快,衣裳头发被风带起,挟着满山朝露,一头扎进了徐忘云的怀里。

“我看得见了!阿云!我看得见了!”

他从徐忘云怀里直起身,捧住了徐忘云的脸,迫不及待地将他整个人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看了个完完整整。最后,那一双明亮而淡色的眼,对准了徐忘云的双目。

“我看得见了……我能看到你了……”

第94章 山风起落

徐忘云被那双琉璃般的眼睛盯着,顿了下,垂下了眼,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萧潋意眨了眨眼,低了身,歪着脑袋又将脸送到了徐忘云的视线里,“有点疼,阿云帮我看看好不好?”

徐忘云对着他的眼睛不动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乍见天光,疼是正常的。”

萧潋意眼尾垂下来,抬着的脸上盛着温暖日光,有点委屈地说:“可是真的很疼,阿云帮我看一下好不好?”

徐忘云说:“我在看。”

“凑近一些,要再凑近一点看。”

徐忘云拗不过他,只好往前凑了凑,“这样?”

萧潋意猛地往上抬了脸,与徐忘云鼻尖蹭着鼻尖,“这样。”

“……”徐忘云沉默着与他对视,还真就依他言,仔仔细细地把萧潋意的眼睛左右看了个清楚。萧潋意一动不动地任他看,视线在徐忘云的脸上黏了片刻,低声说:“阿云……”

徐忘云往后撤了半步,拾起方才砍好的柴火,“看过了,没什么。”

萧潋意抬手在自己脸上摸了摸,小声地重复了遍他的话:“没什么?”

徐忘云嗯了声,“没什么。”

他转了身,兀自要往住处去了。萧潋意一时没反应的过来,看着他背影,浑身激灵了下,又叫道:“阿云!”

徐忘云闻言转了身,侧头看他,“怎么了?”

萧潋意下意识抬腿追了两步,想到什么,又刹住了,冲他笑了笑:“……没什么,那些木头重不重,要不要我来拿?”

他们住的地方离这不过几步路的距离,肩上柴火如何也不至于拿不动。徐忘云本是不想回这句的,但他微叹了口气,还是对他说:“不重,不用,走吧。”

萧潋意登时如蒙大赦,两三步跑到了徐忘云身侧。徐忘云低头一看,简直头大,“鞋子呢?”

萧潋意赤着一双脚,毫不在乎地踩在沾满露珠的青草地里,说:“忘记穿了。”

“……忘记穿了?”

“我突然能看得见,太高兴了,只想着要快一点来看你,其他的都忘干净了。”说完这话,萧潋意又补了句:“阿云不要怪我好不好?”

徐忘云好一会没说话,从萧潋意这个角度,只能瞧见他圆润饱满的后脑勺,和从他漆黑发丝间露出来的一点耳朵尖。片刻后,萧潋意便听着徐忘云声音极小地对他说了句:“好。”

萧潋意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自那之后,日子再没起什么特别的波澜了。

四君山上与世隔绝,天底下发生的一切事似乎都再与他们无关。萧潋意经年苦海浮沉,一朝得了甘霖雨,几乎以为是在梦中。有时他午夜惊醒,看着徐忘云和衣而眠的背影,总会不由自主地怔愣,忍不住扪心自问:我也配么?

这样自虐式的刨根问底常让会让他觉得痛苦难忍,他静静地看着徐忘云笼在月光中的背影,有心想伸手抓一把却又不敢,怕是幻影,也怕这只是一场他下地狱前的美梦。萧潋意再躺下,侧着脸对着他不动了,心头万千思绪凌乱而过,彼此撕扯地挣扎片刻,他又心想,有徐忘云在,哪怕只是一场梦,也挺好的。

可惜美梦终究有醒来的那天。

晨曦爬上山头,日光顺着矮窗映进来。萧潋意被这光晃醒,从床上爬起来,却看见徐忘云的身影背对着他,边缘被日光映得有些模糊,像要将他整个人扯进那光里去。萧潋意愣了一下,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心头忽起了巨大的惶恐不安,颤声道:“……阿云?”

徐忘云听着声音,从那日光中侧过了一点头,淡声道:“我要走了。”

萧潋意脑中嗡的一声响。

“阿……阿云……”萧潋意浑身发着抖,“……为什么?”

徐忘云往屋外看去。

他看见远处山峦高起,绵延不绝似巨龙盘踞;他看见朝日攀上云层,曙光将云雾染上了浓厚绮色;他看见山林葱郁,数千万绿色的叶交织一处,命脉般生生不息。群鸟高鸣飞过,落上枝头,惊起露珠四散而逃。

徐忘云面上添了些笑意。

“我要走了。”他说:“我明白你的苦衷,也知道你的心意。我不怪你,但我不能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多愁活着的时候总说我不要这么死板,我不知怎样才算不死板,但我觉得,我不应该再留在这了。”

“我师父死前要我知命不惧,恪守本心;我那时什么也不知道,还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徐忘云笑了一下,“现下我明白了。”

小的时候,徐忘云曾在书上读到过一句诗,写的是“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徐忘云那时候看不明白“荣枯”二字何意,捧着去问师父。荣清只匆匆扫了一眼,只说他脑仁子生得还太浅,读不懂的不要瞎读,往后自有人教他何意。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