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 第15章

燕羽衣低着头重复几遍萧骋的话,残留的笑意仍淡淡漾在唇边,语气却冷了下去,神志从未有过比现在还清醒的时刻。

“是。”

“我疯了。”

疯到至亲被砍头时无力地哭,离开刑场回客栈时笑,躺在厢房大快朵颐填饱肚子后,顶着萧骋惊诧的目光倒头就睡。

睡得天昏地暗,睁眼醒来难辨几时几刻。

天高云阔,月明星稀。

燕羽衣整个人浸泡在浓郁夜色中,肩膀耷拉着,意识完全放空,直至街边打更呼喊着天干物燥,才闭眼揉了揉发昏的眉心。

再睁开,瞳底清澈。

“呼。”

燕羽衣安静地下床穿好鞋子,轻手轻脚地推开隔门,想看看萧骋是醒是睡。

他双手贴着木框,屏息谨慎地移动隔门,一丝声也不漏,直至远处属于萧骋的床榻尽收眼底,燕羽衣愣了愣,旋即唰地大力推门向前走了几步,环顾四周,床榻空空如也,萧骋没在他该在的地方。

白日剩下的绷带还摆在藤架前的角柜上,燕羽衣走回去解开里衣重新固定伤口,再三确定伤口不会在大幅度运动中撕裂更深后,单手撑着窗棂,纵深向街对角的屋顶飞跃。

被萧骋监视这么久,忽然睁眼瞧不见,一时倒还有点不习惯。

敖城属于洲楚势力范围,没人比燕羽衣更熟悉。

当地建筑普遍不高,以低矮聚气为主,再繁华的酒楼也只修至四层封顶,街巷却因最初规划不周,出入口设计得细碎凌乱。

燕羽衣踩着屋脊避过无树杈遮挡之处,沉默且熟练地穿过街头巷尾,像暗夜潜行的猫,轻巧降落,最终抵达一处不起眼,藏在窄街深处的染坊。

确认无人跟踪后,燕羽衣抬手有节奏地轻敲五声,然后心中从一默数至三十,再度敲响。

这次是五的倍数。

吱呀€€€€

敲门声落,距离正门三米,进出车马的侧道小门忽然开了,身着黑色夜行衣的魁梧男人跪地行礼,沉声:“少主。”

这是燕氏培养的死士。

燕羽衣捋直褶皱的袖口,抬脚向小门走去,经过死士时顺手将他脑后束发的银簪抽走,并将自己头顶的,镶着玛瑙的玉簪丢给他。

男人披头散发,双手捧起玉簪道:“谢少主赏。”

燕羽衣边走边将长发重新盘好,玉簪是萧骋的东西,他不喜欢。

“本家什么情况。”

染坊内部联通着地下隧道,从柴房旁的那口枯井入,燕羽衣走到井旁。

死士迅速跟上,动手打开隐藏在水槽中的机关,伴随着轰隆隆的地裂般的震声,枯井被挪开,露出一条延伸入更彻底的黑暗的隧道。

“回少主,染坊据点奉命执行截取经过敖城的西凉书信,明€€城事发后,属下等并未收到调令。族中规矩,严禁私自擅离岗位,故而不敢轻举妄动。”

“在我之前,还有没有人来染坊。”

“有。”死士率先进入隧道,并点燃两壁石槽火把。

火焰顺着火把烧向凹槽的火油,机关启动,火线瞬间延伸至尽头拐角。

死士:“从明€€城里逃出来些族人,属下确认身份后将他们关在水牢里。”

燕羽衣挑眉:“哦?”

“少主恕罪,明€€城事出突然,族中防御一向严备,属下猜测恐怕是混入了什么人泄露机密。”

“你是说他们之中有叛徒?”

“属下惶恐,只是猜测。”

燕羽衣停下脚步,仔细打量死士。

他在府中与死士打交道的时间不多,通常死士由专门管理刺客的副将管理,染坊只是极小一处据点,甚至日常值守的死士不过两名。

这种等阶的死士,恐怕到死都接触不到校尉级别以上人物。

“你叫什么名字。”

“严钦。”

严钦不卑不亢道。

无论从燕氏成员是否叛变,若遇着,总要拷问一番,搞清楚那日将军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堂堂将军府,竟被敌人一击即破,多年苦心经营的防御化作浮沫,令人心惊。

通道尽头设有石门,严钦使用钥匙启动机关,机关带动石门缓缓向两旁退去,露出人工开凿的地下洞穴。

洞穴几乎将染坊地下挖空,甚至像模像样修建了几座木屋。

严钦指着前几间介绍道:“这几间存放各地往来周转密信,人都在最远的那间石屋中看押。”

“有纸笔吗。”燕羽衣问。

严钦点头:“有。”

“这里就你一个?另外值守的死士呢。”燕羽衣又问。

“我们轮流看守,属下方才与他完成接替。”

燕羽衣问一句,严钦答一句,也不多说。

将军府家大业大,才华横溢的族人毕竟在少数,更多的是待在家中靠着族内分发的月钱过活。

燕羽衣向来对好吃懒做嗤之以鼻,何况也见过这些人外出惹事,回头哭天喊地地来本家,乞求家主为他们解决麻烦,并狠狠讹上一笔,继续过逍遥日子。

木屋分天地人三阶,天字号皇字当头,属朝廷机密要闻。燕羽衣命严钦取来关于西凉近三月密函,坐在石阶大略翻了几封,直至远处传来几声混合着男女老少的哀嚎。

“他们经常这样吗。”燕羽衣问。

严钦将写有“天字五号信”打开,放在燕羽衣面前:“这样大多是饿了,不过没有到饭点,一般不给他们吃。”

有求必应是燕家人,叫天天不应,按时按点放饭如厕是犯人,燕羽衣没忍住笑出声来,还真严格按照羁押犯人的流程。

如此恪守规矩,怪不得只是围绕这小小据点转悠。

“明日过后,便将他们都放了吧。”燕羽衣想了想,缓慢道:“没有掌握重要情报的族人,不会对洲楚造成影响,反倒是西凉人,太久未追踪到我的消息,恐怕会对朝中支持洲楚的官员们下手。”

“少主的意思是,故意放他们出去散播谣言?”严钦问。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明€€城的火烧得那样大,燕羽衣带太子出逃的消息传遍各州郡县。萧骋打着时间差游戏,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做手脚,迟早会被西凉人做掉。

“但……”严钦顿了顿,面露难色。

“我也有想不到的地方,有什么顾虑尽可说出来。”

得到允准,严钦短暂地准备了下措辞,说:“现下东野侯府全城搜捕,毕竟是本家族亲,就算不接触核心机密,被抓到也难逃一死。”

燕羽衣提笔往空白信封写了六个字:南荣王亲启。

“你是觉得他们不该死吗。”

“护国将军府中有叛徒。”

“这个时候谁还活着,谁便是叛徒。”

余音绕耳,严钦脸色骤变,猛地跪倒认真且惶恐:“属下对家族一片忠心,若无家主,属下幼时便得冻死街头,属下愿意将此身全部献给家族!”

“你明日离开西洲。”燕羽衣手背半抵着侧脸,左腿搭在右腿腿面,鞋尖自然翘起,轻轻摇晃两下,淡道。

“求少主别赶属下走!”严钦声音颤抖。

燕羽衣好笑道:“哪里说要赶你走?死士明令禁止揣度主人心意,我方才问你话,不答得很好吗。”

“少主恕罪,属下……”

“行了。”

燕羽衣起身,顺带将信封递给严钦,并将他扶起。

“我要你送信去大宸,有人认得我的字,所以这信必须你来写。”

严钦面露喜色,立即跑进木屋取出信纸,燕羽衣示意严钦坐着写,斟酌片刻开口道。

“西洲内战不休,西凉正式向洲楚宣战,燕氏一族已于此信所写之日被西凉屠戮殆尽,洲楚太子仁善,又及兵马不敌西凉,朝中种种已非昨日。”

“还望大宸相助一二,至于代价,洲楚皆可接受。”

与其被萧骋左右,和潮景帝交易才能达到利益最大化。

一式两份,一份交给南荣王府,一份直接送达京城,谁先回话便找谁谈判。

南荣王府固然忠心耿耿,却始终与皇室隔阂甚深,能挑起南荣王府叛逆大宸的野心,倒也算一箭双雕。若不能,也没什么损失,无非是王府与皇帝商议如何谈判,携兵支援。

严钦落笔飞快,写至最后半个字时,忽地记起了什么。

“少主,近些年属下截获不少西凉与大宸朝廷官员勾结的信件,最近一封是他们预谋联合大宸境内秀州当地宗祠造反,不知这些是否能成为与他们交易的筹码。”

燕羽衣倒是从家主那里听说过这事,不过家主愿意坐山观虎斗,他便并未上心多少。

“我们有多少。”他问。

严钦比划:“信只有一个妆匣那么点。”

“但其中牵涉证据颇多,仔细查的话,可能会牵扯大批商人官吏落马。”

燕羽衣沉思道:“交易时再拿出来谈判更好,先不要写进去。”

他目光投向关押族亲的水牢,呼喊声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强烈了。

“今夜将失效机密全部烧毁,只带走我们需要的,将族人们放出去后,想必染坊很快便会查封。”

“无论用什么办法,你都得联系其余未暴露的死士,至少组织五十人以上的队伍随时待命。”

“放弃敖城?”严钦问。

“对,放弃敖城。”

话说得轻松,胸腔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怅然忽然而至,燕羽衣只好尽力笑笑,勉强让自己不那么失落。

“但我们会杀回来。”他又坚定道。

染坊完好无损已是意外之喜,燕羽衣也不敢再奢求还有别的什么。

与严钦仔细盘对后,也是时候离开,也不知萧骋有没有发现自己不在。

严钦送燕羽衣至隧道外,临末望着燕羽衣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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