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难吃。”他立刻吐掉,并将燕羽衣手里剩下的也丢进火炉。
水分被高温蒸发,橘子表皮立即碳化,很快呲呲地冒着黑烟燃烧起来,燕羽衣又取了颗剥开,说:“聊胜于无。”
秋藜棠昨日还收了他房中的茶盏,说是服药期间禁止喝茶。糕点之类的燕羽衣向来吃得少,除了喝茶也没别的爱好,橘子是酸些,但解得了汤药苦涩。
他想了想,开口说:“西洲矿产丰富,是制作兵器的无二之选,若大宸得到矿脉开采权,便有了顺理成章获取矿料的机会,不必再走黑市高价。”
萧骋主动为燕羽衣斟满水杯,赞同道:“是。”
西洲与注重文化的大宸不同,更崇尚最原始的力量,财富便是其中一种,故而朝廷对商会礼待有加,再加上西洲大部分地方并不适宜耕种,重商抑农成为主流。
驿站人来人往,每日都有自称狸州商会的人前来拜访萧骋,他们称萧骋为“裴先生”,显然十分尊敬。
这里距离狸州不远,已经算得上狸州商行的地界,追查他们的西凉人也逐渐不见踪影,可见有人暗中保护。
思及此,燕羽衣脑海中竟突然浮现出了个可笑的念头,转而道:“黑市交易没有查账的渠道,但商会之间的账目却得明晰,年末公布当年收支所得。”
假设商会是萧骋的产业,将矿物流入黑市,经由黑市送往大宸。而大宸境内凭空出现来自西洲的大量限制类原材料,必定引起明€€城的瞩目,从而对黑市进行探查,最终承担走私风险的仍旧是商会。
“这些年一直是狸州商会通过黑市,暗中给予大宸军械支持,对吗。”燕羽衣冷道。
“贵国户部能力欠佳,最好换个明白人。”
萧骋算是侧面回应燕羽衣的猜想。
得到矿脉,大宸便有了正当理由获得原材料,可为何选择在这个时候暴露狸州商会,萧骋完全可以将商会就此摘出去。
萧骋微微一笑,似是看出燕羽衣心中所想,道:“想来洲楚与大宸合作,必定心存顾虑。”
“狸州商会便是本王送给燕大人的诚意。”
他将腰间垂挂的拇指大小的玉佩取下,摊开手送给燕羽衣:“持此玉,商会财库将为你而开。”
“洲楚与西凉交战,大宸派兵支援外,其余开支皆从此库中出,随取随用。”
燕羽衣拧眉,这话明显是萧骋私人行为:“条件呢。”
“条件待本王想好再说。”
燕羽衣拒绝,将玉佩推了回去。
“没钱怎么打仗。”
“南荣军如今那个统帅的打法,洲楚皇库里那点银两能供大军行军几日?”
萧骋提议:“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既如此,本王安排燕大人与太子见一面,商议过后再答如何。”
安排会面,又是安排会面,燕羽衣深呼吸,他从明€€城护送出来的,总共就只有三人。
萧骋简直将这三人的出现顺序玩出花,先用萧稚击溃他的心理防线,再以燕胜雪的性命要挟,终于到了用太子促使交易一锤定音的时候。
这是他的最后一步吗,燕羽衣不知自己究竟在答应与萧骋合作后的十几日内,究竟后悔了多少次。
然而他势单力孤,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三日后,商队正式抵达狸州。萧骋直接入住商会总行,坐实了商会实际持有人是他。
与太子见面的机会同时而至的,还有西凉宣布重新建立明€€秩序,宣各州州府立即前往京中议事的消息。
燕羽衣收起告示,将其叠好重新放回信筒,交给从旁候着的渔山。
萧骋从不吝啬消息共享,这对他来说是好事。
渔山接过,说:“太子已在堂屋等候,大人若准备好便可一见。”
“渔山兄弟是殿下身边近卫,可知为何殿下至今才允许我见太子。”燕羽衣随口说。
渔山收起信筒,见燕羽衣起身,便知人立刻要见。直接带燕羽衣穿过抄手游廊,边走边道:“太子失血过多,重伤昏迷数日不见起色,王爷将人送去别的地方治疗,昨日方才回来。”
别的地方?燕羽衣说:“就连棠大夫的医术也难以治愈吗。”
渔山:“医家治疗各有所长,外行人只能瞧个门道,太子身体虚弱仍需静养,切忌过于激动,其中轻重大人尽可自行斟酌。”
渔山话答得巧妙,四两拨千斤堵住燕羽衣的嘴,人到了堂屋迅速退下,独留燕羽衣站在门前。
吱呀。
燕羽衣有太多的话想问太子,没有犹豫,推门径直走了进去。
渔山退至离堂屋几十米外的凉亭,正欲坐下歇口气,见萧骋带着秋藜棠从远处走来,连忙又起身行礼。
“殿下。”
萧骋晨起与人谈事,话说得有点多,点点头示意渔山该干嘛干嘛。
太子澹台成迢就躺在靠窗的贵妃椅前,盖着厚重的毯子,静静望着光秃秃的树干出神。听到有人进门,立即收回目光,冲燕羽衣浅笑道:“燕卿来了。”
燕羽衣眼眶微红,快步上前跪倒:“臣燕羽衣参见太子殿下。”
澹台成迢身着浅色单衣,身形较明€€出事之前消瘦不少,温和道:“如今本宫失了一臂,无法扶燕卿起身,你自己找凳子陪本宫坐坐罢。”
“是臣未保护好殿下,令殿下受损,还请殿下降罪。”燕羽衣鼻尖一酸,眼泪险些滚下来。
他低着头,努力抑制情绪,不敢让太子看到自己的脸。
在与萧骋的交易中,萧骋算定所有人的位置,却唯独没有提及太子,一个断臂了的太子,已经他眼中失去利用价值了吗。
他究竟是以何种方式衡量每个人存在的意义。
自小与太子接触,燕羽衣知道太子是个怎样的人,他温柔善良,悲悯世间万物,这样的性格做君主固然失去某些杀伐果决的特质,但这没关系,护国将军府效忠皇族,那些与生死有关的血腥,皆由燕氏来做。
现在该告诉太子外界情势吗,还是再等等,等严钦带消息回来,和大宸的交易敲定后。
他左右踟蹰,想找个话题,发觉自己竟然无话可说,满心被复兴的念头填满,唯恐自己思量不及,忽略什么细节。
“听说阿稚和胜雪也逃出来了,她们还好吗。”
贵妃椅微微摇晃,澹台成迢勉强那只完好的手,碰了碰燕羽衣的头顶,轻声:“谢谢。”
咽回肚里的眼泪立刻重新涌了出来,燕羽衣仰头,眼珠在眼眶中转了转,又再度努力憋回去。
“太子殿下是洲楚的未来,臣拼死也要为殿下杀出条血路。”
澹台成迢抿唇,温热的指腹拂过燕羽衣脸侧那道逐渐愈合的伤痕,结痂脱落,剩下的便是等待时间令其恢复如初。
“洲楚的未来。”太子收手,重新躺了回去,说:“洲楚还有未来吗。”
燕羽衣:“有,臣已经想€€€€”
“洲楚没有未来。”澹台成迢打断燕羽衣,语气萦绕着浓郁的绝望。
麻雀落在院中那颗山茶花枝的最细处,他说:“洲楚已成定局,所做一切皆是徒劳。”
燕羽衣瞳孔微缩,不可思议道:“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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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燕羽衣逐渐蜕变为少主燕羽衣的十几年中,他无数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过怀疑。
直至带兵出征,拿着战利品凯旋,燕羽衣才主动站到家主面前自信满满地说:“我已经准备好成为燕家的少主。”
家主答他:没有任何人质疑你的能力,小羽,你该昂首挺胸地站到你即将辅佐的君主身旁,即便道路险阻,布满荆棘,但燕氏永远无畏。你和你的君主会互相扶持,毫无保留地信任彼此。
怀着家主给予的期望,燕羽衣摸爬滚打至今,多少次死里逃生,哪怕面对博叔的死,也保持理智没有冲上去暴露自己。
只因他问家主,你和当今陛下也是如此吗。
家主答:是,洲楚每一代君主与燕氏家主都是亲密无间的战友。
在这个并不存在真实的刀光剑影的朝堂,携手勉力对抗,铸造洲楚永远不灭的希望。
但此时此刻,他侍奉的君主却忽然劝他放弃。
澹台成迢似乎是看出了燕羽衣的心思,为自己方才那几句做解释道:“燕卿饱读诗书,应当知道长盛之物总有衰竭,洲楚便是如此。”
“世事流转,若强行逆转乾坤,我知燕卿鸿鹄之志,但过刚易折,本宫不愿看到燕卿落得如今明€€城的下场。”
燕羽衣:“……”
他身形微晃,霍然起身后退几步,面色铁青地上下打量澹台成迢,指骨被捏得噼里啪啦暴响,额前青筋突突跳了几下,冷漠道:“太子殿下最好收回那些话,臣可以当从未听说过。”
“陛下虽已驾崩,明€€被西凉抢占,但各地属于我们的势力仍在,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臣已召集族内部下传信,殿下只需坐等杀回明€€的好消息。”
“然后再发动战争吗。”澹台成迢说。
燕羽衣:“死伤在所难免,但为了洲楚,将士们无怨无悔。”
余音绕梁,声音坚定铿锵。
澹台成迢猛烈地咳嗽,咳得唇旁溢露丝丝鲜红,顺着下颚的弧度啪嗒啪嗒落在被面,像是冬日绽开的梅。
刹那,他的镇静被狼狈撕得粉碎,慌乱且徒劳地想要用手抹去,血渍却扩散得越远。
“燕羽衣!”
澹台成迢猝然崩溃了:“你不怕死,有没有问过外头那些人想不想死!”
“已经够了!这么多人因洲楚而亡,难道还要再搭上千万人的性命才罢休吗!”
“就这么让洲楚成为历史,避免更多人因此受伤不好吗!”
“为什么非得杀回去!”
男人素日的风度翩翩被绝望填满,出口破碎:“澹台皇族作为燕氏的君主,燕氏就该听从君主的命令!为什么你们自始至终都没有询问过本宫的意愿!”
“自作主张,胆大妄为,知道外头的人说你们是什么吗!”
砰!!!
细雪将至,寂静中的堂屋突然爆发出一声极其刺耳的迸裂,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碎。
被喂得圆滚滚的麻雀惊掠而起,拍打着羽翼,奋力向天空飞去。
渔山抱剑担忧道:“殿下,万一那燕羽衣见过洲楚太子后,不愿与我们合作怎么办。”
萧骋勾唇,将手里最后那点鸟食撒出去,胆子大的麻雀立即降落叼食。
他拍拍掌中残渣,慢条斯理道:“现在是燕氏家主择主,澹台成迢没有机会拒绝他。”
没有机会拒绝的意思是,无论太子做什么决定,都不会改变燕羽衣的目的。
一旦违逆燕羽衣心中所想,此子必定毫不犹豫地将其舍弃,另寻新君继位。
“看。”
结局意料之内,萧骋轻描淡写:“他们谈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