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 第23章

那天燕羽衣绘声绘色描述自己如何与鹰对决,忘记了陛下最初的询问,但往后很长一段时间,皇帝每次见他,都会问他有没有想好。

直至他独自带兵打仗,每年只在述职时才能再与陛下彻夜长谈,其中所论大多军务,再无孩童时那般无拘。

他也并非没有想过自己的心愿究竟是什么,

所以后来家主见他苦恼,提议道:“如果不知道想要什么,那么做好燕羽衣职责之内该做的,也是种不错的办法。”

燕氏少主之责,即护卫明€€,为君守住皇位。

刀刃嵌进皮肉,燕羽衣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逐渐往里推进的手。

澹台成迢的血覆盖刀刃,随着汹涌的呼吸逐渐往外溢,像是某种沉沦放纵的邪术,不断勾动燕羽衣心中那份杀意。

如果在这个时候杀了澹台成迢,又会有谁知道呢。

这般懦弱的君主,就算把他推上皇位,洲楚又有几天好日子过呢。

“从前我觉得。”

燕羽衣眼眸浸满无尽哀伤,缓慢道:“洲楚拥有无尽的疆土,如画的风景,智慧的百姓,勇猛的战士,以及……贤明的君主。”

“手上沾满鲜血与被深茧的战士,会为君主抵御外敌,戍守城邦,在百姓的拥护下完成使命。”

“与臣同龄之人,大多尚还在寒窗苦读,或游历山水。从他们的脸上,臣能看到比珍珠还无暇的瞳孔。”

燕羽衣:“但臣满手杀戮,手中的血早已洗不干净。”

而这一切,从他能够握住刀柄的那刻起,便已无法挽回。

澹台成迢哪里受过皮肉之苦,额头冷汗遍布,双唇惨白地开合,紧紧抓住燕羽衣的手腕:“燕……卿……”

“但臣并不羡慕他们。”

燕羽衣用拇指用力抹平澹台成迢紧蹙的眉心,挪开刀刃的瞬间,再度以刀剑至逼太子眼瞳。

只差毫厘,太子的惊叫被屏息淹没,露出燕羽衣从未见过的畏惧。

他燕羽衣自生下便没有失败二字,只要有他在,西洲的洲楚便不可能被西凉消耗殆尽。

“澹台成迢。”

燕羽衣收刀,淡道:“你已经不再是太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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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洲楚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完成了推翻太子之位,由臣子重新册立东宫的壮举。

“这确实是挟天子令诸侯的第一步。”

燕羽衣从房门再度折返,离开前还不忘将刀还给渔山。

萧骋倚在廊下笑吟吟地说风凉话:“的确如外界所传不假,权臣,理应如此。”

“权臣?”燕羽衣冷笑,他怕是没见过真正权臣是何模样,见过被君主逼得无法夺回故土的权臣吗。

其实有没有澹台成迢的支持都无所谓,太子本身手中并不掌权,而燕羽衣手中的兵权,也是从皇帝手中获得。

先陛下后太子,绕过太子这一层,燕羽衣直属洲楚皇帝,将太子从东宫救出前,陛下才从重病中清醒片刻,叮嘱他许多。

“烦请殿下替我好好照顾太子。”燕羽衣语气转瞬平静,似是方才那般激动并未存在。

萧骋:“当然。”

“至于新太子。”燕羽衣顿了顿,斟酌道:“还是以如今太子的名号起兵为好。”

太子神情憔悴,内里已透露出陈腐之气,燕羽衣尸山血海中跋涉,明白这股气味究竟是什么。

想必之前拒绝他与太子见面,并非为拿太子做人质,只是留给秋藜棠救治的时间而已。

大宸人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不易,燕羽衣的语气也略缓和几分,继续道:“至于公主的信,既然是家书,便由公主自己保存。”

“你不看?”萧骋诧异。

燕羽衣忽略萧骋,转而对秋藜棠郑而重之地一拜,沉声道:“谢过棠大夫,日后若有在下帮得上忙的事,凭君差遣。”

秋藜棠原本以为这已经没自己什么事了,正欲从小道离开,却被燕羽衣这么一拜,又当着主子的面,连忙摆手:“医家治病救人唯心而已,即便不是太子,我也会救的。”

他快步来到燕羽衣面前,扶住他的手,说:“医术不精,太子这几日才转醒。”

两人一个比一个恭敬谦虚,秋藜棠不松口答应,燕羽衣一副我也不起的模样,直至某些无法忽略的目光含着某种难以忽略的气场从远处徐徐展开。

秋藜棠顶着自家主子颇具威胁的凝视,硬着头皮道:“那我便收下了,谢燕大人。”

话罢,他见燕羽衣终于直起腰,连忙逃似地离开。

燕羽衣一路目送秋藜棠消失,再回头,萧骋也已不在原地,

热闹的院子瞬间变得寂寥,房中的太子似乎也没再发出声音,燕羽衣面颊的笑意逐渐散去,仰头想深呼吸,随风盘旋而落的枯叶正好落在他的鼻梁,叶尖一划而过,再次被寒风带起。

这次没什么东西能接住它,它融入漫天的枯叶中,落进早已结冰的水塘。

燕羽衣想,若太子并未说出那句“自作主张,胆大妄为”,或许他还会给他一次机会,甚至留充分的时间令澹台成迢决定。

人在极恐惧或是愤怒时,总会说出藏在心底深处的念头。太子似乎早便知晓百姓对洲楚积怨已深,只是他不愿管,或者说管不了。

而这一切,家主都明白吗。

民怨甚深,自己竟一句话都没有听见过。

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难道自己现在才真正明了吗,自以为已做到脚踩泥土,今朝幡然醒悟,原来只是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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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燕羽衣凌晨被外头一阵哄闹吵醒,

恰巧洒扫小厮从廊边端着水盆路过,燕羽衣随便拦住一人,问道:“何人在外吵闹。”

小厮低眉顺眼见怪不怪道:“回大人,是上门来要债的商人,他们再闹会知道没趣便会离去。”

“讨债?讨你家主子的债吗。”燕羽衣问。

小厮:“这便不大清楚了,若大人听着心烦,小的这就叫侍卫将他们通通赶出去。”

此处是萧骋的地盘,人在屋檐下,也不好提要求,燕羽衣这几日清净,难得有热闹听,商人叫嚣了一整日,他便倚在阁楼上看了一整日。

萧骋趁夜而归,带着一叠籍契回来,听说燕羽衣在阁楼上一直没走动,着小厨房烹了几道下酒菜,提着两坛酒身披星辰进院,才跨过门槛,头顶传来青年比夜色还凉薄的声音。

“殿下负债累累,怎么供给军资。”

萧骋晃了下酒坛说:“竹叶青,喝吗。”

燕羽衣挑眉,回身往房中走,没拒绝。

西洲气候多寒冷,故而喜欢喝酒暖身的习惯延续至今,若论对酒的研究,就连比西洲年代久远的大宸都不及。

可惜燕羽衣常年驻扎军中,时刻警惕敌军偷袭,喝酒的时间相对少,况且及冠前,他也没觉得那玩意有多好喝。

被无数诗人称得上琼浆玉液,此物只应天上有,他喝着只觉得辣嗓子,呛喉管,不如喝些茶水舒服。

燕羽衣趴在阁楼雕花作的廊台前,半边胳膊悬空,另外那只撑着下巴,细雪随风落入掌心,冰冰凉凉的。

他计算着时间,直至身后的脚步声在预料中响起,缓缓道:“大冷天吃冷酒吗,差人送个暖炉来吧。”

萧骋径直来到燕羽衣身旁,将酒坛放在他们之间:“冷雪,冷酒,冷风,恰此美景难道不好吗。”

“朝廷对商户税赋有额外减免,尽管如此,狸州商会仍然是纳税大户。那些商人穿着不算富贵,为什么不将银两还给他们,留个耳根清净呢。”

萧骋:“有些买卖值得细水长流,若托与他人全款,届时被拿捏的便是商会。”

话音刚落,燕羽衣终于回头看向萧骋,哦了声,问:“也有殿下控制不了的人吗。”

“你?”萧骋似笑非笑道。

他当着燕羽衣的面,揭开酒坛封口:“听说燕大人近日失眠,或许今夜可做个好梦。”

以酒入眠不是好习惯,燕羽衣宁愿就这么睁眼到天明。

他朝着天空呵了口气,沉默许久,直至侍女鱼贯而入,将摆着下酒菜的小几推到他们跟前。

“那些商户的装束,似乎是边境来的。”

燕羽衣:“用银两把持他们只是暂时的,若这些人没兴趣再周旋,滚刀肉不怕死起来,就连军方都得忌惮三分。”

“真不喝吗。”萧骋显然不愿意在这个话题停留很久,问道。

燕羽衣塌着腰,彻底将上半身的重量压在廊台,未束紧的长发柔软垂下,惯常梳得严整的发髻紧绷地约束着他的表情,既提精神,还能显得更威严,能镇得住下属。

但此刻他神情柔软,眼角微微扬着,听到咕嘟咕嘟的沸腾声,原来萧骋一开始便叫人带炉子来。

萧骋自个喝冷酒,一杯灌下肚,偏头问:“在想什么。”

燕羽衣唔了声,说:“我曾有个姐姐。”

“哦?”萧骋自然而然接话道:“没听说过家主这脉有过长女。”

燕羽衣摇摇头,道:“只是家族其中一脉而已,家主见她天资甚高,便差人接到明€€教导。”

“可惜她爱上了西凉人。”

“她来信对我说,她打算离开家族,同那个男人去狸州生活。”

“狸州夜里很美,她喜欢看着满天飞雪煮酒吟诗的日子,事实上那个男人也确实让她过上了那种生活。”

“但从明€€城里出来的人,若在明€€没有生存能力,在别的地方也不会好过。”

“很快,来自洲楚和西凉的人便逼迫他们分开。”

“她和情郎殉情后,我收到绝笔。”

“信中说,世上最可靠和最不可靠的感情她都经历过,直至临近死亡,她才明白自己从未逃离燕家,所以就算是最平常的,属于人的感情她也不配拥有。”

“最后请求我亲自来狸州帮她收尸,她不想再回到明€€,葬在燕家后山的族冢。”

“后来呢。”萧骋问。

男人将酒杯推到燕羽衣手指旁,燕羽衣没拒绝,接过饮尽,冰凉的脾胃被热流抚慰,恍然发现这竟然是茶水。

燕羽衣轻声:“这就是故事的结尾。”

他找不到她的尸骨,也被勒令禁止前往狸州,家主甚至下达了军令,禁止他跨进狸州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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