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 第27章

明明他才是西洲人,却处处显的异乡异客。萧骋作为大宸人,远远比他更了解他的国家。

最了解自己的永远是对手吗,燕羽衣无法不肯定这个答案,他甚至日后得依仗这个所谓的对手,解脱洲楚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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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商会值守的伙计们,入夜送自家会长出门前,均得到了包得鼓囊囊的红封。

萧骋就坐在马车里,将膝旁堆成小山的红封,亲手挨个递给前后看门的,后厨做饭的。

“良姨,今年冻疮还会发作吗。”

被称作良姨的女人笑道:“托大人的福,棠大夫医术高,手比从前好多了。”

燕羽衣倚着软枕旁观,瞧,这位金尊玉贵的亲王殿下,甚至连后厨奴仆的名字都一清二楚。

眨眼间,红封只剩最后两枚,萧骋将其中一枚收入钱袋,马车上路行驶,渔山带人在外远远骑马跟随。

萧骋放下车帘,无名指与食指夹起最后的红封,放在燕羽衣眼前晃了晃,道:“你的。”

燕羽衣抱臂:“我没有什么东西能给殿下。”

萧骋:“燕大人衣食住行花的都是本王的钱,若送礼,也不过是银子从走左口袋出右口袋进。”

他停了停,道:“日后燕胜雪会留在商会,她想要什么,直接走本王私账,银子从曲三那里拿。”

“殿下不怕我带着小妹逃跑吗。”燕羽衣皮笑肉不笑。

萧骋慢条斯理地靠近燕羽衣,红封顺着燕羽衣的衣襟,缓缓推入他胸膛,道:“或许你逃到边塞,躲进燕家军中,本王追捕会费些时间。”

“前提是你能离开狸州。”

燕羽衣动了动眼珠,平静道:“我不会跑。”

”还有。”

燕羽衣略往车厢那边挪动,与萧骋分隔半米距离,萧骋却忽然看见了什么,猛的向前抓住燕羽衣的手指,笑道:“本王此刻忽想,只给大人红封略显简单,不如€€€€”

男人抬手敲了敲顶篷,扬声:“去噙水街。”

噙水街近日风头正盛,燕羽衣对此略有耳闻。

狸州商会开设直隶名下当铺与钱庄,为的是收拢大量金银,以抵消黑市运作带来的巨额外债,年末盘存坏账数额过大,收支难以平衡。

萧骋也并非这些年完全停留西洲境内,商会也都是前任会长统筹管理,后因其实在年岁过高,狸州黑市生意渐日张狂,这才接回手中亲自管理。

任凭身后势力如何,地头蛇总归要敬三分,噙水街先前便是黑市重要据点,萧骋却直接动用武力,当着狸州知府眼皮子底下操作,传闻血流成河,惨叫哀嚎引得乌鸦低空盘旋。翌日清晨,此街改头换面,作噙水二字。

第三天,商会便直接从州府那拿到允准开设钱庄的字签,噙水街正式纳入狸州商会。

虽不知这是萧骋早有预谋还是一时兴起,单从他摆平狸州州府来看,其身后必定有什么明€€城内的大人物撑腰。

究竟是谁呢,燕羽衣百思不得其解,为避免萧骋发觉异样,拿起茶杯佯装口渴。

他连饮三杯,萧骋忽然问:“方才你想说什么。”

什么?

燕羽衣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萧骋指的是他刚刚打断他的那句。

茶杯滚烫,放在掌中正好暖手,燕羽衣沉吟片刻,正欲启齿,听萧骋又道:“不许用没什么想说的,或者是忘了的托词糊弄本王。”

男人语气轻快,可见心情不错,甚至连燕羽衣准备好的,并不高明的外交辞令也堵住了。

马车平稳前进,忽地摇晃几下,停住了。

燕羽衣在萧骋的带有催促性的目光中,将袖兜中藏了一路的蓬莱松拿出来。

他摆弄着松尖,低声道:“洲楚有个习俗,除夕得随身携带蓬莱松,以求来年健康平安。”

萧骋颔首,道:“没想到燕大人还信这个。”

“是送我的吗。”车里没别人,萧骋自然而然觉得这是送给自己的。

燕羽衣想摇头,怕萧骋误会,觉得是他要给他送吉祥,但蓬莱松是燕胜雪托燕羽衣送给萧骋的。

燕胜雪尚在给口好吃的便觉得对方是好人的年纪,家中也从未将她当继承人培养,浑身透露着令燕羽衣头疼的天真。

以至于当燕胜雪折了门前的蓬莱松,认真装进锦袋里,要燕羽衣送给萧骋的时候,燕羽衣甚至起了将严钦召回,送燕胜雪到天涯海角的冲动。

“小雪喜欢你。”

萧骋:“……噗!”

才入喉的水被喷了出来。

燕羽衣无情道:“别想太多。”

萧骋先是找帕子擦干手,而后兀地捧腹大笑,他搭着燕羽衣的肩膀,来自胸腔共鸣的笑声低沉而……

怪异。

好像听到或看到了什么极为荒唐的东西。

车厢内的氛围顿时凝滞,燕羽衣将萧骋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淡道:“你我各自都有过去,殿下若觉得可笑,那么大抵是从前那些曾经经历过的不堪用。”

燕胜雪心地善良,无论多少人在雪地里泼洒权势地位所带来的鲜血,燕胜雪也始终只是从夜空盘旋而下,悄然落地的纯净的新雪。

“我的祝福殿下觉得可笑,但燕胜雪的祝福,她真心实意地祝你长岁,这份礼不该珍而重之地收下吗。”

萧骋反问:“那么燕大人自己呢。”

燕羽衣用手轻轻拢着蓬莱松,放进萧骋掌中,垂眼说:“我不信这个。”

话音刚落,渔山在外道:“主子,远处在办鳌山,人太多车过不去,得掉头。”

西洲人虽有除夕在外游览的习惯,可鳌山却没有办在城内的惯例。燕羽衣与萧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前半步掀起车帘。

恰时狂风争先恐后涌入轿厢,掀起燕羽衣额前碎发,将入夜后的昏沉睡得烟消云散,放眼望去,百米外的鳌山烧得红了半边天,摩肩接踵的沸腾中,忽地闪过道熟悉身影。

只是那么一瞬,燕羽衣却也精准地锁定了那人的衣摆。

燕羽衣撑着车框愣怔半刻,撞破他和萧骋之间的沉寂,顾不得自己仍旧是被抓捕的钦犯,跳下马车疯狂向那道即将消弭的身形奔去。

萧骋面色骤变,立即要抓住燕羽衣,但对方的速度比他想象中的更迅捷,他被挣脱的力道冲击,车内本就弓着身体,平衡难支,跌回去的瞬间,那颗蓬莱松也被踏入脚底,碾得稀烂。

“拦住他!”萧骋怒吼。

围拢在景€€王身旁的亲卫立即一拥而上,随燕羽衣融入人群。

燕羽衣飞速在人流中穿梭,但单凭他一个人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根本无法撼动人潮汹涌。

他像只孤舟飘荡,眼见那人的身形消失在眼前,又不知为何突然出现,由远及近,再度咫尺天涯。

他觉得他某个瞬间几乎已经能够抓住他了,那两个字呼之欲出,声音抵在喉头,理智却将其死死遏制。

整个世界的喧嚣沸腾仿佛禁锢他的镣铐,令他难以真正融入,又不得不向现实妥协,从明€€城被破那日,燕羽衣便觉得自己始终活在护送太子离开皇城那刻。

“家€€€€”

他胸膛剧烈起伏,颤抖着手想要抓住眼前唯一的那道光,那是属于燕家,不,或着说是他自己的全部依赖。

无论通往未来的步伐有多沉重,他无法接受身旁无人可携手的事实,只因家主大人说过,他说过……

他说过,他会……

“燕羽衣!”

倏地,熟悉而又陌生的男音如一道惊雷劈开意识,随之而来的还有覆盖在眼前的黑暗,以及源于肩胛,却穿越神经近乎发自心脏的痛楚。

燕羽衣闷哼一声,冷汗霎时遍布全身。

萧骋唯恐燕羽衣挣脱,左手卡着他的肩膀,右手从后向前圈住他的胸膛,确定燕羽衣没有继续向前冲的动作后,将事先准备好的面具罩在他脸上,完全遮挡他的面容。

他用大氅包裹燕羽衣,两人长久的沉默,令他们的衣料染上彼此的温度。

散落在附近的亲卫,彻底融入人流,暗中护卫他们周全。

源于鳌山的欢呼离他们那么近,燕羽衣却仍觉得寒意刺骨。

他想看看那道背影的主人的脸,是否真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朝堂内外皆传将军府如何功高震主,如何仗着洲楚皇室作威作福,燕羽衣所过之处,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为臣者的胆怯。

这些畏惧是源于他燕羽衣吗,恐怕并不是。

就像现在,失去家族依仗的燕羽衣,于人潮之中不过沧海一粟,没有人在意他如何来,又要往何处去,他的存在,甚至没有鳌山瞩目。

悬在空中的手直至酸楚都没能落下,燕羽衣眼皮微颤,眼睫触碰到面具眼眶位置,他才蓦然反应过来,他究竟在做什么极其危险的举动。

萧骋找到燕羽衣耳畔,用只有燕羽衣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最好为自己的莽撞给本王一个合理的解释。”

燕羽衣张了张嘴,心脏再次颤栗,像是有无数个小人举着小锤子,不断往最脆弱处敲击。

他腿一软,瞬间做好了颜面尽失的准备。

但萧骋没给他这个机会,随即单臂撑着他的身体,令他无需任何力气地站立。

燕羽衣缓缓回头,于昏暗中,他的侧脸被面具的阴影覆盖,鼻尖擦过萧骋持面具的手指,甚至没有真正触碰,好只是绒毛被掠过而已。

恰时脚踩高跷,戴野熊头套的伶人耍灯经过,蜂拥而上的百姓再次将他们推向人流更深处。

萧骋冲下马车前,除了面具,还带了遮罩他自己的帷帽。

帽檐装饰用的珍珠排列整齐,由大到小自然垂落,颗颗圆润,令燕羽衣想到春日惊雷后,从长空降临的,裹挟着泥土芬芳的雨滴。

他失神地触碰他们之间隔绝着的薄纱,想要看清萧骋面容的刹那,放在自己腰间的手收紧,他被迫再度靠近。

萧骋自然而然地用手背托起纱帘,做了个掀起的动作。

这次燕羽衣也成为被帷帽覆盖的那个。

萧骋发间的清茶香气,清冽地拂过他的双唇。

燕羽衣瞳孔微缩,连带着心跳也慢了半拍。

他被这个伤害过自己,威胁过自己的男人拥抱,却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因为他现在正在保护自己吗,或者说,他是看穿了什么吗。

“我……”燕羽衣喉头滚动。

若眼前之人并非萧骋,或许他能够坦言自己似乎看到了家主大人,如果家主活着,一定比他现在做得更好,至少不必蛰伏,面对族亲被杀而选择屈辱地活着。

但偏偏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全天下最不能以真心相待,手握重权的男人。

萧骋似乎是觉察出燕羽衣的迟疑,难得带着商量的语气启齿:“燕羽衣。”

“跟我走。”

“我们去噙水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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