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 第59章

太鹤楼学子在计官仪的带领下,倒是井然有序地互相分享食物与水。

自始至终未露面的李休休,正守护在一名头戴斗笠的瘦削男人身边。

他们离人群几米远,所在角落并不起眼,学子们久居学堂,眼力见自然与混迹官场耳朵朝臣们天差地别。

只要有官员在此,必定察觉瘦削男人身份。

燕羽衣踏入金殿,便直接锁定李休休,快步向他们走去。

“太子殿下。”燕羽衣毫不犹豫地跪地行礼,压低声音道。

他与李休休对视,李休休无声颔首,算是打过照顾,旋即提起衣摆挡在他们二人身前。

澹台成迢掀开斗笠半边纱帐,露出病态非常的脸。

眼瞳处深陷,皮肤呈现衰败的棕灰色,浑身萦绕着的药气几乎熏得燕羽衣无法呼吸。

不,他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看到澹台成迢这张脸才有种窒息的感觉,还是因气味过于刺鼻。

或许两者都有。

洲楚的太子澹台成迢,不该是这般落入尘埃的模样。

至少……至少他该坐在那里。

燕羽衣蜷起五指,微抬下巴装作不经意,眸光却扫过那张已被搬回殿内的龙椅。

被沾染了血与泥的至尊之位,似乎失去从前那般的光华。

这是皇室权威的证明,无人能撼动其存在的意义。

代表帝皇的所有物件,天然地沾染威严,有见物如见陛下亲临的权威。就连燕羽衣自己,也曾是被其震慑的一份子。

可那些好像都随着火焰消散,变得不再高高在上。

“小羽。”

男人轻轻一声小羽,打断燕羽衣逐渐飘远的思绪,他立即回神,认真道:“殿下。”

澹台成迢嗓音像是年代久远的朽木,明明人还年轻,吐露的声线却苍老得令燕羽衣心中一痛。

他将称呼唤作小羽。

澹台成迢用枯槁的手拍了拍燕羽衣的手背,心情倒极好,说:“这幅身体总算撑到了回明€€的时候,有计官仪在,想来你不会在那些文臣面前受委屈。”

“他们才该担心自己说错话。”燕羽衣目露凶光。

澹台成迢笑笑:“不要总想着用武力解决问题,你知道的,我们就是在这里被人使了绊子。”

“得人心远比威胁有用。”

“燕羽……燕氏的上一任家主,或许远没有我们想象中的目的单纯。”澹台成迢顿了顿,说:“我知道你信任他,所以刻意忽略这两年的所见所闻,皆不愿将其当真。”

“如今班师回朝,便不该再将其作过眼烟云。”

“我知道。”燕羽衣唇齿苦涩,任由澹台成迢用帕子擦拭自己的手。

丝绢被锈红侵占,从纯白至脏污,他掌中却并未洁净分毫。

君臣之间本不该如此亲昵,但澹台皇族自始至终给予燕氏绝对的信任,才令这份感情代代流传。

燕氏之福,亦是祸患。

澹台成迢呼吸忽然粗重几分,紧接着费力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燕羽衣连忙扶住太子,撑着他的身体,腾出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男人的体格与骷髅无异,瘦得硌手。燕羽衣喉头再度哽咽,在澹台成迢逐渐平复前,强行抑制住了情绪。

比起支持洲楚的朝臣们,燕羽衣对澹台皇室的感情更纯粹。

他只是喜欢在先帝膝下学习,无论是案牍功夫还是纵马骑射,先帝都比他见过的先生们要和善、包容得多。

明明是帝王,却与生俱来拥有怜悯,待人接物挑不出差错。

也正因如此,这对父子才在尚武的西洲,被将善意当做懦弱,脾性内敛称为庸碌。

在澹台成迢的注视下,燕羽衣深吸口气:“那日在狸州,以剑锋指向殿下,是臣的错。”

澹台成迢:“你不说,我都要忘了那事。”

“小羽,其实我们都明白,像我这样的性格能够做太子,全凭倚仗父皇,受燕氏扶持。”

“因此,才给了他人可乘之机。乃至于百姓水深火热,亦被瞒天过海,身处高处浑然不觉人间苦楚。而你,也是一样。”

说话间,到了太子用药的时候。李休休拿来热水兑汤药,燕羽衣用勺舀,一点点地喂给澹台成迢。

汤药苦涩,澹台成迢却喝得面不改色,甚至还有心情逗燕羽衣笑。

“你是我们之中体质最好的,寒冬腊月光着膀子去滑雪,每次都能扛着彩头回来。”

是啊,燕羽衣无奈,也不知谁开的先例,将滑雪彩头定为半扇猪肉。

用金银珠翠不好吗,为什么非得送吃食。参与滑雪的都是富家子弟,谁家会缺这个。

燕羽衣:“从前我只顾打仗,以为只要为洲楚带来胜利,百姓就会安居乐业。”

“但其实百姓却并不这么想。”

“他们因势力争斗,官宦压迫而叫苦不迭,那么我的胜利对他们来说,就是追名逐利,并非什么造福西洲。”

澹台成迢耐心引导:“扶持澹台成玖后,你打算怎么做呢。”

为君者看待天下的角度,与武将差别极大。而要想从听命君主的将军,成为久居朝堂凭唇枪舌剑挥斥方遒的权臣,二者之间无法度量其中难度,亲历方知艰辛。

“想做权臣,还是征战八方的将军。”

燕羽衣垂眼,忽然想叹气,但他不敢,他怕自己这口气一旦舒出来,便没有心力再待在这个物是人非的明€€城:“我什么都不想做,我以为……我以为自己永远都能在边塞跑马,为西洲守住边境。”

话音刚落,澹台成迢抿唇,忽然极其温和地笑了:“没有臣子会不愿意位极人臣,小羽,澹台成玖登基后,你要与他保持距离,可以替他出谋划策,但不要为他做决定。”

“无论谁成为皇帝,手中掌握权力,都不会允许身旁的臣子对自己的行为指手画脚。”

“我知道这些你都明白,但知道和真正着手去做,中间横隔着的外物牵绊,很难令人清晰地认知决定对错。”

“小羽,希望我们以后都不要做糊涂鬼。”

男人的气息越来越弱,直至伏在燕羽衣肩头,双目空洞地握着燕羽衣的手,松了紧,紧了松。

燕羽衣眼睫微颤,直至此刻,才骤然清醒,许多不愿接受的现实,实际上在一点点地吞噬自己。

明€€城的火,或许早已被点燃。

一个久居深宫,望不见百姓疾苦。一个扎根边塞,只顾打仗带来的胜利的刺激,忽略百姓真正所需要的是什么。

洲楚之难,每个人都有责任。

那个金殿前极其了解燕氏武功的护卫,或许便是找寻真相的突破口。

日暮西山,整个皇宫灯火通明,群臣被困十二个时辰后,终于再度被聚集在已经打扫干净的前朝。

宫中负责通传圣旨的太监们,悉数承车马外出,接未到场的朝臣们进宫。

太子澹台成迢自先帝驾崩后继位,新君选择禅位于先帝遗落在外的子嗣,由澹台成玖承继大统。

自然,东野侯府也收到消息,来者是不久前还被燕羽衣刀架脖子的东野陵。

新君澹台成玖在偏殿歇息,喝了两碗安神汤才堪堪入眠,燕羽衣守在他门前心事重重。

太子被隐瞒民怨沸腾,或许能够当做手底下的官员尸位素餐。但燕羽衣收到的命令,则出自家主,那么家主会不了解局势变化吗。

凭借着全然的信任,燕羽衣根本没怀疑过家主下达给自己的指令有误。

本以为的孑然独立清醒,实则化作他人股掌玩弄的把柄吗。

为什么。

“为什么他连我都要瞒。”燕羽衣低声喃喃。

“主子!”

忽然,严钦气喘吁吁从外跑来:“您叫我。”

燕羽衣收起思绪,开口道:“萧骋寄来的信都还在吗。”

“在的在的。”严钦点头,道:“按照您的吩咐,来往信件都由属下接受,从未假以他手。”

白日与萧骋吵的那场架,燕羽衣吵罢冷静便后悔了。

国库空虚,他还指望萧骋的金库救急,怎么就把人家骂恼了呢。

以后还怎么从他那套钱。

但主动求和又并非自己擅长,真低头,反倒叫萧骋提起精神防备。

燕羽衣转身朝殿里看了看,确定澹台成玖没醒:“景€€王人呢。”

“陪同五公主在东宫暂歇。”

“走,我们带着信去找萧骋。”燕羽衣说。

严钦摸不着头脑,怕自己坏事,问:“主子,需要属下再准备别的吗。”

“不。”

燕羽衣从怀中掏出三对耳坠,摸索着全部都扣进耳洞中。进宫前,他嫌耳坠麻烦,便卸掉没戴,没想到竟还能派上用场。

根据自己对萧骋的观察,这个人似乎不喜欢太过于聪明能干的性格,略有些蠢的,或是天真无比,才能提起他作弄的兴致。

简单来说,再弯弯绕绕的心眼,不如迎面直击。

“我们这位景€€王殿下喜欢纯情。”

燕羽衣扬眉,拍拍严钦的肩膀道:“如果我现在带着信和他决裂,他一定会原谅我的。”

严钦啊了声,似乎记起了什么:“万一景€€王也带着信怎么办。”

“那些信可都不是您写的啊。”

若发现来往那十几封信并非亲笔,求和变成当场对峙,岂不更难下台?

燕羽衣脸色变了又变:“……”

绝无这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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