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留已然平复愤怒,声音再度恢复冷静:“家主就算厌恶燕氏,也该懂得,如今唯有依靠整个护国将军府,才能匡扶你那所谓的忠肝义胆。”
“陛下托孤,澹台成玖尚且年幼,大宸人做了太后,想必景€€王也必定不会立即离开西洲。”
“还望家主尽快敦促陛下,为日后行事方便,立将军府为王府,主燕氏代君主摄政之责,待陛下及冠后,方交还西洲大权。”
“……”
执掌虎符的将军摄政,是想做什么。
挟天子令诸侯的摄政王吗!
燕羽衣挑起长眉,面若寒霜,双臂青筋暴起:“若我不允呢。”
汹涌的杀意拔地而起,混杂着白日里经久未消的血腥。太子脖颈喷涌而出的血,多数溅落在燕羽衣与澹台成玖身上,直至此刻,燕羽衣仍觉沾染过血的地方,滚烫得几乎要将他灼伤。
这就是京城里的政客吗。
兄长曾经就是与这些人虚与委蛇,以至后来整日郁郁寡欢,几近崩溃地想要自杀吗。
燕羽衣以为自己与兄长一文一武,他替兄长征战四方,兄长稳坐明€€操持公务,什么劳什子的诅咒,统统都是他人畏惧燕氏权威的借口。
今日只是与燕留此等为老不尊的混账交涉,便已令他险些失去理智。那么兄长曾经度过的日日夜夜,究竟有多少是他难以感同身受的苦楚!
无数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让燕羽衣剧烈跳动的心脏疼到痉挛,胸腔涌入的酸楚,令他下意识干呕起来。
他抱着灵牌失声,眼前雾气朦胧,将他整个人湿漉漉地包裹。
廊外的雨毫无停歇的势头,老者带着属于胜利者的表情,笑眯眯地走到燕羽衣身旁,像寻常人家的长辈,安抚受伤失意的晚辈那般,语调悲伤,嘴唇却无限上扬。
“如果你还想要回羽衣的尸体。”
“小羽,乖乖听话。”
这场突如其来,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大雨,一夜之间洗刷整个明€€城的污垢,彻底改换西凉压倒性胜利的局面。
从城南至巷北,热闹的宵市也因暴雨暂歇,街道空无一人,唯有零零散散通向各臣子府中的路口,长明灯彻夜燃烧。
直至丑时,方府仍陆陆续续有朝臣进出,方培谨送走最后一位,终于得空前往偏厅,略略吃几口热粥,暂歇半个时辰,继续处理压在案头,亟待批阅的公文。
清粥小菜,配半勺虾油,方培谨闷头吞了好几口,才顾得上抬头理会倚靠在窗边,眨也不眨地盯着漆黑浓夜的男人。
她揉了揉眼角,忍不住道:“就算我是你的姨妈,也不该一声不吭地闯入人家闺房吧。”
“……”
“男女有别。”方培谨见人不理自己,只顾盘玩指间那枚红玛瑙戒指,遂又加了句。
萧骋表情淡淡,将戒指重新套回食指,半边身体透出窗外,浑然没将方培谨的话当回事。
故而又刻意混蛋道:“小时候你趁我洗澡,将我从大宸掳回西洲的时候,怎么没觉得男女有别?”
方培谨哎呀一声,连忙道:“情况紧急,自然特殊对待。”
“方培谨,我背着你偷藏燕羽衣,还借南荣军给他,你恨我吗。”
萧骋跳下窗台,开门见山道。
方培谨示意婢女再取碗碟来,亲自为萧骋盛粥,用筷尖点了点青菜,提醒道:“陪我吃些宵夜便告诉你。”
萧骋挑了挑眉,没拒绝。
因为方培谨是左撇子,所以他故意坐到她右手边,用眼神示意方培谨夹菜给自己。
他说:“虾油难吃。”
方培谨:“虾油补脑。”
“本王绝顶聪明。”萧骋哼了声,但没拒绝方培谨将虾油往他粥里拌。
方培谨余光扫过萧骋平放在腿面的手,随口道:“绝顶聪明的景€€王殿下,怎么还守着婚期旧约,早就告诉过你,这东西已经不作数了。”
“母后与燕家是私交,少时未出阁,约定嫁娶后,彼此所诞的孩子结为婚约,并互赠信物。母后离世,婚约便不再作数,况且他家生的是男孩,自然得归还。”
萧骋接过粥碗,缓缓道:“母后临终前,也有祭奠燕氏主母的遗愿。”
方培谨忍不住笑了,单手撑着下巴,用戏谑的目光瞧自个外甥,道:“燕家乱糟糟的,若燕羽衣那个万里无一的杀坯,得知你要带人去他家祖坟祭奠故母,信不信,他会直接将你大卸八块,吊在两国边界城楼口示众。”
“我和他睡过了。”
萧骋声线低沉,语出惊人。
方培谨:“……”
女人神情微怔,以为自己听错。
“我说,我已经在狸州的时候,睡过他了。”
萧骋再度道。
哐当€€€€
价值千金的玉勺落地,摔得粉碎,但没有方培谨此刻的表情精彩。
方培谨脸色变了又变,从难以置信再到“我就知道你小子干不了好事”,用手帕将满头大汗擦干,霍然起身走去门前吹风。
“所以燕羽衣他不会把我扫地出门。”
萧骋喜欢看方培谨失去素日风度的样子,也乐意刺激每个与母后有血缘关系的方氏族亲。
他凝望方培谨周身深沉夜色,喉结上下滑动。
半晌,听到自己用冷静且平缓的语调,徐徐道:“与燕羽衣来往,这是我自己的事,无关追查母后的死因。”
“方大人,我希望燕羽衣永远都不知道我与方家的关系。”
“尤其是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婚约。”€€
第55章
燕羽衣根本没见过明€€城下过这么大的雨。
送走燕留,他衣着单薄地坐在家祠外处理伤口。潮气弥漫,浑身上下又变得黏糊糊的。
“嘶……”
用滚水烫过的绷带,沾满金疮药往脑门按,燕羽衣倒吸口凉气,将呼之欲出的痛咽回肚里。
严钦从旁看着心疼,也跟着燕羽衣的表情来回切换,实在是觉得憋屈,说:“主子现在是家主,他们这群人怎么如此不知分寸。”
“家主才是整个燕家最该懂得尊卑的人。”燕羽衣示意严钦举起琉璃镜,将沾满血迹的侧脸缓缓擦拭干净,才缓缓道。
“燕氏只是需要有代表他们的族亲出面,替宗族耆老完成他们没办法亲自动手的事务。所以才有继承家主后,立即培养新人,添补少主之位的空缺。”
严钦:“架空朝廷要员?”
不,燕羽衣摇摇头,换了种说法:“撑起洲楚驻防的,是整个燕氏家族。所以。”
青年撩起额前碎发,凑近检查镜中的自己,仔细将伤口外的金疮药粉末挑落,才断断续续道:“所以每代燕氏家主都短命。”
涉及历任家主,严钦没敢接话,只安静当镜架。
燕羽衣看他满脸写着“小心翼翼”四字,忍不住笑道:“整个西洲的风气皆是如此,也没什么不能讨论。再说燕氏百年便死了六位家主,其中两位甚至刚上任便离奇猝死,他们的共同点是,谋略高超,武功略输西凉几分。”
故而后来燕氏家主的选拔,武功高强便成为铁律。
能文胜武的人才到底凤毛麟角,更何况是在燕氏族中代代遴选。就算是傀儡,他们也想要个既极具才能,又毫无内里主见的家主。
燕羽衣听说有些族亲拔苗助长,甚至逼死了自家亲生。
放下琉璃镜,严钦将煨在暖炉的汤盏端出来,里头是军医为燕羽衣准备的调理身体的汤药。
“属下会拼尽全力护卫主子。”
燕羽衣勾唇,这话他听得舒心,便觉得素日难以下咽的汤药,现在也能不皱眉地多喝几口。
仰头饮尽,又含了蜜饯入口,淡道:“从前忍耐,是因兄长的缘故。”
“他对燕氏绝对忠诚,尽心竭力,未曾有半分反抗。而我若顶撞族亲,大多受罚的却是兄长。”
久而久之,燕羽衣便不敢再轻举妄动,也难以再将那些被认为的“狂悖”挂在嘴边。
他可以承担后果,却不想由他人代为惩戒。
“但我只是恨那些长辈而已,燕氏的其他人很好,大家还会在我被跪祠堂时,送暖身的糖水,塞些令膝盖没那么难受的软枕。”
燕羽衣轻轻呵了声,夏风正盛,他没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白色雾气。
这些话或许在大雪冬夜脱口,反倒与周遭情景更匹配。
他人的恨意,或许能在日后某个时候彻底纾解,但身在将军府,燕氏上下荣辱与共,偏就动不得那些老家伙。
既如此,动不得便敬而远之。
燕羽衣:“我继任家主,必然会被要求挑选新少主。”
青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放眼望去,整个湖心亭仍是他记忆中的秀丽青翠,超凡脱俗。
轻描淡写地护住了整个内院。
那场火中,有人提剑至前厅战死,也有逃窜出城,被严钦收留后放出,再度被西凉抓捕,至今下落未明。
燕羽衣也不愿在新君登基后,立即过问他们的死活,本就混乱的朝局,犯不着因将军府的失误,再多添几分热闹。
“要想抓住燕氏命门。”
燕羽衣抚掌盘算,掀起眼皮定定地望了眼湖中凉亭,后而敛眉轻描淡写道:“很简单。”
新君登基,早朝却未见护国将军府的人露面。
前七日,将军府来人告假,按照条子里写的,说是燕将军感染风寒已然病倒。
后七日,诸臣想着这位燕将军习武之人,总该来早朝了吧,毕竟新君是个“哑巴”,什么都不懂,早朝只会眼巴巴地瞧着计官仪,等待计官仪能说些什么。
月底,闭门谢客的将军府终于重启前门,并且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
燕将军要从族中选拔继承人。
燕家选少主是大事,将军府将会开放设于郊外的校场,用于选拔族中青年才俊,并且开放百姓与达官贵族前来观摩,武功高强者,甚至可递名帖挑战家主。
不过挑战燕将军这件事,至今未曾有人真正成功过。毕竟朝廷要员出现在演武场中,刀剑无眼,总归有难以预料的风险,故而武者多愿意请战燕氏名下的将军。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
燕氏校场开启,燕氏族亲为争夺名额展开较量,燕羽衣却在闲暇间,接拜帖连“杀”五十多名剑客,并扬言,谁能胜得了他,他便将京郊的宅子赠其作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