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 第78章

“那么燕将军是如何发觉我不像是常客呢。”东野陵习惯性地把玩佩带。

燕羽衣:“因为呼吸。”

“呼吸会暴露一个人的想法。”

但这份感官也得在极其静谧时分方才察觉得到,燕羽衣这算占了天时地利的便宜。

黑暗并未持续多久,围绕着数道人造小桥流水的中心被点亮,那是个半人多高的平台。

台上身着橙粉相间罗裙的女人手持木质小锤,身旁是被黑布笼罩的巨大方形铁笼。

虽被遮盖,但仍余那么一两寸的缝隙,令四周能看得清里头装有活物。

经由燕羽衣的同意,带有刑部腰牌的侍卫将他面前的屏风撤去半扇,换上纤薄透风的纱帐。

东野陵一眼认出材质,道:“这是秀珠纱。”

西洲所产秀珠纱,日光普照着于身,有波光粼粼之感,虽纤薄如无物,却并非如普通布料那般能透得出内里所着,故而京城内的贵人们喜欢以此穿着供于炎炎夏日。但可惜的是,秀珠纱每年出产也不过几十匹,因此,这种面料统归于皇族,由皇帝每年赐予官员府邸以示宠爱。

将军府自然也得到过秀珠纱,库里至今还压着几匹,但那实在不是燕羽衣喜欢的颜色,至今未着人裁制新衣。

“用秀珠纱做帐,我们能看得见外头,那些人却不知道里头坐着谁。”东野陵细细抚摸纱帐,沉声道:“这里的秀珠纱与皇室做比较。”

“只多不少。”燕羽衣自然而然接住他的话尾,心中层层盘算折露集究竟还有多少宝贝。

若将他们一网打尽,哪里还需坑蒙拐骗萧骋的钱库。

西洲这些年国库空虚,却喂饱了那些矿场与地头蛇,瞧着萧骋那商会里的进出账,就算没见过确切的账目,燕羽衣也大略能猜测到他们的财富究竟累积至何种地步。

而他最担忧的是,倘若萧骋将这些钱财源源不断地运回大宸,以各种渠道方式架空西洲各大商行,致使朝中无银,百姓兜里空空,朝廷便不得不加印银票,终有一日,整个西洲的财政会彻底崩溃。

东野陵选了个颜色鲜红的果子,用小刀慢慢削皮:“折露集的财富并非一人所为,牵扯其中的六部官员这些年已当做约定俗成,每年各地进贡而来的东西,会自动为折露集中预留部分。我查过侯府近些年的账目,天衣无缝。”

“有户部督办,假账经得起考验,你没有机会下手。”

“谢了。”燕羽衣主动从他手中接过果肉,三两下吞入腹中。

不得不承认,东野陵削皮确实熟练,果皮厚度均匀,长而不断,果肉也切得大小均匀。

燕羽衣不吝夸赞,当即道:“长公子会得真多。”

“习惯了。”东野陵笑笑,算是承了这份赞赏。

再奢靡的宴席,也不过是那最基础的几套,“猎物”价高者得,获得的银钱用于下一次购入折露集所需物品。

期间陈藏来过几次,询问燕羽衣是否需要介绍,燕羽衣懒得搭理他,只脱掉鞋子光脚伏在榻旁围观拍卖。

每年谁负责督办,名册便会归谁手中保管,也算是某种护身符。

若有人临阵脱逃,想要捅破折露集的交易,便能用名册之中的记录做威胁,这里虽见不得光,但处处都有留存,只为利益挟制。

成为共同利益所属,无论朝中为各自背后的势力拼命,也必会绕过折露集。

简而言之,除非西洲改名换姓,从头到尾大换血,有位高权重者愿意舍身以血献祭。否则这份隐秘会永远隐匿于此,被任何人保护。

太子又了解多少呢。

燕羽衣没有办法想象澹台成迢出现在这里,甚至在自己面前如此贤明的先帝,也会隔着屏风挑选些什么吗。

但他若真贤明,便不会放任折露集滋长。

皇室默许,朝廷允准。

而所谓的护国将军府……

恰如萧骋所言,燕羽衣根本不是个合格的将军。

即便双生,燕羽衣也应多加问询除战事之外的诸般事宜,但在这之前,却横隔着经年未曾更改的信任。

木质小锤数度敲响,“斩落”笼中“猎物”的命运,燕羽衣瞳孔微散,恍惚间,仿佛看到兄长坐在自己面前,如同往常那般,极其和缓地问他今日是否高兴。

兄长从未将压力真正透露给燕羽衣,他在他身旁,始终表现得云淡风轻,仿佛天下尽收于手。

燕羽衣拒绝做的,他帮他善后。燕羽衣想要得到的,翌日晨起,睁开眼便能看到自己心悦的物件摆在桌前。

幼年的记忆比蒲公英还轻盈,不必风吹便足以四散逃开。

而逃避终有尽头,燕羽衣按住跳动的心口,细细倒推自己究竟哪年被带往折露集,又是经过何人的同意,才将幼童放进这种场合。

火烧明€€已然度过了折露集举行的夏天,由兄长督办。

“在你眼中,会如何形容他。”燕羽衣抚平名册,凝视着有签署“燕羽衣”三字的那栏。

直至离开折露集,东野陵都没给燕羽衣确切的答案。

他甚至避开了燕羽衣的目光。

两个人提前离场,均混了一身的脂粉味。

凉风驱逐着因密闭空间而导致的头昏脑涨,身披凉薄月色,燕羽衣终于在炎炎夏日,感受到有别于季节的彻骨的寒意。

他记不清自己怎样离开,后续的拍卖进行了几场。

只有眼前的烟火缭乱,以及或娇柔或凶狠畅意的尖声吼叫,震得他耳膜源源作痛,连绵地刻进意识。

人与野兽最大的区别,是善于克制自己的欲望。

而克制欲望,何尝不是用更大的欲念去压倒自以为有害的那份。

那么对于兄长的印象呢,是否也伴随年月的增长,潜意识逐步补足他那些并不完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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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太后与大宸景€€王的关系,萧骋的营帐安排在了距离萧稚几十米外,这是个既将外戚隔于后宫女眷,又显得没那么生分的距离。

此夜月华如水,然而萧骋并未安眠。

收到渔山最新呈递的消息,酝酿的浅薄睡意消散殆尽€€€€

潜入折露集的死士被发觉,当场开肠破肚,就连用尸体运送消息的可能也被湮灭。

渔山凝重道:“属下愿前往,拿回那名册。”

“不必。”萧骋手持烛台,单手拢着烛光道,“你在西洲朝廷前露过面,他们认得你的脸。”

“再说,有人会比我们更在乎折露集。”

话音刚落,帐外响起熟悉的清越之声。

“萧骋,我能进来吗。”

清瘦身形与树影倒映,晃了晃,他耐心地等待萧骋回应,继续道:“如果你已经歇下,那我明日再来。”

燕羽衣低头踢倒脚旁冒出新芽的草,然后再慢慢用鞋尖扶起。

整个草场每年都会仔细犁地过一遍,压实,再种上新鲜花草,确保植被旺盛。这片营地得搭建营帐,故而事先被修剪过,没想到草竟长得如此快。

本该直接回自己的军帐休息,却不知怎么的,回过神后已莫名其妙来到萧骋帐前。

而萧骋的那些手下竟也没拦他,路上畅通无阻。

他犹豫许久,担心打扰萧骋歇息,但听到内里有说话声,于是打起精神问了几句。

很快,渔山从里头走出来迎接。

“燕大人,请。”

燕羽衣冲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本以为对方也要跟着进去,渔山却向后退半步,帮他把帘子合上了。

“……”

燕羽衣双手拢在袖袍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反观萧骋便自在得多,当然,也取决于他根本没见到那份名单。

“睡不着?”男人问。

燕羽衣怔了怔,看着萧骋从茶屉中抽出两盏琉璃,待边炉煨着的水壶沸腾,将茶叶悉数投入。

草场外距离两里,有眼水质极佳的泉眼,这几日所用皆从那运送而来。

卷曲的叶片舒展翻涌,哪里有人半夜请喝茶的。

还睡不睡了。

“我的人被杀了。”

“折露集的名册今夜被劫。”

他们同时开口,同时闭嘴。

但这次燕羽衣并未像从前那般请萧骋先讲,他走到萧骋对面坐下,隔着水雾缭绕的热气,像是将他的心也放在其中煨着,来前的寒意竟忽然慰帖许多。

身体似乎逐渐恢复几分温度。

“那是你的人?”他敏锐地意识到。

萧骋点点头,并未多言。

燕羽衣:“我和东野陵去的时候,正好碰见刑部尚书处理现场。”

“开膛破肚,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那份名册中的名字流出去。”

“他们?你不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吗。”萧骋这话像是嘲讽,好像又在阐述事实。

燕羽衣用力地拧了下手背,咬唇问:“如果我说不是,你会相信我吗。”

“当然。”萧骋将茶杯推至燕羽衣触手可及的桌角,语气极淡,并不像是他话说所言,如“当然”这个词语的意义那般肯定。

“东野侯府与大宸州府亦有勾结,与东野陵交往须得小心。”

萧骋又提醒道。

“萧骋。”

燕羽衣欲言又止,还是难以抑制对那张名单产生的震撼。

如果此刻的萧骋面带笑意,他或许会放下所有,冲动地问他“裴谵”这个名字与他是否有关。

但从走进帐内,直至茶水沸腾,萧骋神情都没有特别的波动,眉目舒展,比任何时候都要从容,但燕羽衣偏偏在这种氛围中,感受到内里涌动的,难以描述的压抑。

萧骋是在生气吗。

他企图从他面容中找到破绽。

燕羽衣捧起茶盏,听到萧骋提醒。

“小心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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