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燕羽衣觉得,这世上就没有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无关其他,只因他是从无数激烈的斗争中脱颖而出,燕氏百年以来的剑术天才。
只是某日忽然发觉,其实自己也并非无所不能的时候,他虽有挫败,但亦知人无完人,很快便接受了这个现实。
于是他在清醒后,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房间,开口询问萧骋,难民如果安置在狸州,能不能帮自己找个安置之所,费用全算在将军府的头上。
萧骋简直被燕羽衣这幅理所当然的表情气笑了,他端着药碗站在床头,伸出食指,探身朝燕羽衣眉心点了点:“现在更重要的是养病。”
燕羽衣抿唇,慢腾腾地将后背留给萧骋,有点不太想搭理他。
柔软的云丝寝衣摩擦着浅淡鹅黄的绸缎被套,长发软软地全部搭在枕头之间,露出光洁细长的脖颈。
以武将的体格来说,燕羽衣这种浑身上下疤痕很少的体质,已经是绝对的万里挑一,但他自己觉得,只是长着这样一张脸,面对那些铁血铮铮的汉子们,其实还是很难说得过去的。
从世家贵公子再到一呼百应的主将,燕羽衣付出的辛苦远比外人想象的多得多。
边塞的军营里,将军府子弟的身份地位固然尊贵,但却并不能指挥得动一兵一卒,以武力服众,是最直接且唯一的办法。
兄长委屈的,是被整个燕氏裹挟着向前走,燕羽衣心疼他,决定为他荡平坎坷。
然而现在再回头看,自己何尝没有忍气吞声。
“藏起来”“有他在的地方便不能有你”诸如此类的话他牢记于心,自以为的轻车熟路,是对兄长最大的助力,少年时期的燕羽衣甚至觉得,他什么都能做得很好,这就是最适合自己的路。
然而真正成为自己后,见得的广阔天地,待人接物的态度,令他猛然发觉,其实当年的所有沾沾自喜,其实很大程度接近于驯兽这个概念。
兄长希望自己理解他的艰辛与委屈,而燕羽衣也确实不假思索地接住了这份情绪。
只是他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坚持的事时,已经太迟了。
我也很委屈,为什么没人来哄我呢,燕羽衣沉默地想。
忽然,映在墙上的高大身影晃动了下,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着燕羽衣的后脊,顺着他骨骼生长的方向,游过腰窝,滑进脊骨,最终被塞进他怀中。
“……”燕羽衣不知道萧骋在搞什么幺蛾子,内室里静悄悄的。
他闭起眼睛,指腹轻轻地碰了碰那东西的边缘。
冰凉且棱角圆润,像是饼状,只有拳头大小,甚至还有手柄?
“怎么不看看呢。”萧骋耐心十足,缓缓地对他说。
倘若萧骋不出声,燕羽衣自个琢磨会,便会去看这东西究竟是个什么物件。
但现在的景€€王实在是温柔得不像话,倒令他难得犹豫起来。
倘若平时手段作风极其凌厉的人,忽然变得格外包容,其中定有猫腻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
燕羽衣犹豫,又慢慢地将手缩回远处,连带着整个身体,也一并埋进被子里。
室温正好,再多盖半件就该出汗了。
这幕落在萧骋眼中,跟逗弄家猫没什么两样。
很久之前,他在宫里闲着无聊,养猫玩的时候,那长得像是小豹子的猫,也是这般,用爪子将陌生之物挠来逗去,但只要他靠近,猫便会迅速缩回窝里,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
“小羽。”萧骋宽大的掌心覆盖住燕羽衣的手背,顺势脱掉鞋子,合衣躺进床榻,隔着薄被将燕羽衣抱了起来。
“看看吧,是好东西。”他又说。
淡淡的茶香萦绕鼻翼,燕羽衣眉心跳动,却没立即搭话。
室内的火炉中架着的水逐渐沸腾,发出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萧骋再度收紧臂弯,深吸口气,像是要将燕羽衣整个人都融入胸膛。
蓦地,燕羽衣心弦莫名波动了下,旋即某种陌生的痒意渐次泛滥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而萧骋已缓缓牵引着他,让他在不那么抗拒的情况下,放松地调转身体,面朝他来。
这是萧骋第三次的邀请。
他说:“小羽,是之前答应过你的。”
每当萧骋用小羽称呼燕羽衣时,燕羽衣便很清楚,他是想与自己谈感情,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已经能够分得清他语调低沉或是上扬的情绪。
比如他想吻他,比如他想令他失望,比如他打算讨要某些东西。
但这次,燕羽衣忽然有点拿不准,这次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燕羽衣轻轻地想,或许保持某种钝感也不是件坏事,虽说很难再从言辞之间感受到对方的波动,可这种情绪却有利于自己。
至少不会再那么疲惫地去揣度什么,午夜再度清醒,也只会庆幸自己脑内没再装载那么多尔虞我诈。
尽管目前能够判断出自己如今的情况已经糟糕透了,但燕羽衣仍觉得,或许这就是千万条通向未来的路之中,他所能选择的最好的那条。
“你已经答应过我许多事情了。”燕羽衣的眼皮贴着萧骋的脖颈,身体蜷成虾子。
“是哪件。”他又说。
萧骋并未急着答他什么,掌心在燕羽衣后颈肌肉那块为他按摩:“洲楚就没有别的人分担你的公务吗。”
“有。”
“那么本王这次带走你,影响应该不大吧。”
燕羽衣纳罕他怎么忽然如此通情达理,但也不由得苦笑,其实就算自己离开洲楚,朝廷也会继续运作。
时势造英雄,不会有枯竭的时候,没了燕羽衣,还会有另外的什么人顶上。
只是燕羽衣自幼觉得,既然别人能做,那么这个人为何不是自己呢。
现在这种骄傲,彻底令他陷入兜兜转转的怪圈。
萧骋见燕羽衣不回答,嘴唇动了动,几度开合后,才用最平淡的语气,讲述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留在西洲。”
“如果我告诉你,你会高兴点吗。”
“……这是我的把柄,有了它你可以随意嘲笑我。”
男人稍顿了顿:“大宸的先皇后,也就是……”
前半句刚出口,被温言细语哄了许久都不奏效,没睁开眼睛的燕羽衣,突然仰头捂住萧骋唇齿,琥珀色眼瞳布满血丝,已失去往日的明亮,变得雾蒙蒙的,注视久了,像是闯入某个无人之境的沼泽。
“我不想听。”浓密的睫毛在高挺的鼻梁间留下羽毛般轻盈的阴影,燕羽衣没力气立刻翻身坐起制服萧骋,但他可以令他闭嘴。
他在萧骋略带询问的目光下,摇摇头说:“我不想这么做。”
尔虞我诈用得正当,是君子之间的博弈,但若利用他人的伤痛去达成目的,燕羽衣不屑使用此般手段。
他是武将,最擅长用武力服众,回到明€€城也不想丢弃这种磊落。
再细究些,这种称得上幼稚的坚持,才使得燕羽衣至今未曾失去他想要的血性。
“不,这件事和你有关。”萧骋看着燕羽衣,眼眸染上几分黯然。
“我的母亲原名叫方怡晴,是方家的私生女。在她还未离开西洲前,被方家寄养在下属府中。母亲善经商,被方家发现这个才能后,便被送往大宸经营西洲设立于国中的产业,并替代他人身份成为大宸皇后。狸州商会便是她为我留下的产业。”
“而在她离开西洲前,曾与名叫郁南星的官宦女交好,后来这个人嫁去了将门。”
听到郁南星这个名字,燕羽衣愣住,怕自己听错:“什么。”
“郁南星,你的母亲。”萧骋答得很缓慢,一字一句。
燕羽衣没想到自己竟在萧骋口中听到母亲的大名。
他对母亲的印象只有幼年那零碎的记忆,而其中,大多都是她在哭,往往他想安慰她时,都会被父亲带走,直接塞进军营,一待就是大半年。
“其实父皇对母后很不错,即使知晓她有西洲背景,甚至有窃取机密的风险,也并未戳穿她将她留在宫里,封作皇后,抚养我与皇兄。”
但宠爱一个女人,和愿意与她生儿育女是两种概念。
“外界皆传,是皇兄夺了本该属于我的皇位。但其实我根本不具备继承江山的资格,甚至我能活着,也都是母后用尽心血抵抗的结果。为了我的安全,她选择与西洲切断联系。”
“小羽,不光是你想脱离将军府。我也是。”
“大宸皇宫戒备森严,可方家派出劫持我的人,还是从中宫得手,将我秘密押往西洲。若无皇帝的默许,他们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得手。”
当月,宫里传出消息,皇后之子萧骋高热不退。聪妙皇后病倒,帝后感情甚笃,皇帝决定休朝半月,悉心陪伴皇后与皇子。
方怡晴病倒是真,她面对皇帝的质问,选择以死换取儿子的生路,并且将此威胁西洲。
因为他们再也培养不出一个皇后,只有她活着,才有可能在未来以任何形式入侵大宸。
事与愿违,这恰恰激怒了方家掌事人,也就是方怡晴与方培谨共同的父亲。
“裴谵确实不是个好名字,他们这么称呼,只是为了羞辱而已。”萧骋轻描淡写,忽略了当年的细节。
燕羽衣完全被这个自己从来都没听说过的前尘往事所震撼。
他本就身处洲楚权势最中央,即便是上一代的恩怨,他成为将军府的核心,也不该完全不知晓此事。
但事关大宸皇室,秘密被藏得这样好,也在情理之中。
可……可为什么还有母亲的名字出现在这里。
而萧骋调查折露集呢,是方家震怒,所以选择方怡晴的孩子用以泄愤?所以将他塞进折露集里羞辱?!
“萧骋!”燕羽衣猛地起身,顿时血气翻涌,眼前黑一阵白一阵,强忍着眩晕,抓住萧骋的衣襟,长发倾泻,掩盖住他们视野可见的光。
“你,你来西洲是为了报仇?”
“是为了侵略。”萧骋摸一摸燕羽衣的脸,吐出几个字。
燕羽衣的手又骤然松懈,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问他。
这也是他第一次与萧骋如此面对面地坦诚,或许其中掺杂着真真假假,但燕羽衣愿意相信这个故事,人的眼睛是无法欺骗任何的。
萧骋神色照常,可燕羽衣鬼使神差地,觉得他在这种极其淡然的状态下,沉默地爆发着哀伤,积压多年的怨愤,以及莫名的,袒露过去的彷徨。
“只要送方家所有人下地狱,或许就能抚慰母后的在天之灵。我是由皇兄扶持长大,而他想要完成的统一,也是我唯一能够送给他的礼物。”
萧骋笑笑,可惜道:“不过他禁止我起兵西洲,小羽,如果几年前真的打起来,我们一定会在战场相见。”
“再说回你的母亲,她离世前,对母后留下最后一封书信。”
“燕氏将门,必将有权倾朝野的巅峰,自然,也有跌至低谷的可能,如果允许,她希望母后能够在未来,在燕家逢难之际,略加帮扶她的孩子。”萧骋抿唇,指腹残留着燕羽衣的温度,低声说,“小羽,你说这算是缘分吗。”
燕羽衣双手撑在萧骋左右,他听不见自己心底的声音,整个人乱糟糟的,在萧骋的对视中,莫名鬼使神差地问:“那你会保护我吗。”
萧骋罕见地躲开燕羽衣的眼睛:“老实说,其实从决定前往西洲前,我没有这个想法。”
长辈的诺言是一回事,他要遵守又是另外一回事。
“小羽,这所有的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