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 第1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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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暗无天日,四下并无特殊标记物时,很容易对时间的流逝产生钝感。越往前,燕羽衣越觉得寂静无限拉长,唯有他和萧骋的脚步声有规律的前后交错。

不知为何,他眼前竟有些发晕。

这与从前所有晕厥的感受不同,好像是有什么在疯狂撕扯着他的意识,明明心中所向的目标明确,却在抵达通道尽头前,骤然止住步伐。

他下唇微颤,冷汗瞬间遍布后脊。

萧骋敏锐地察觉燕羽衣的异样,他立即握住他的手:“还能继续吗。”

虽然不愿承认,但燕羽衣觉得自己现在真的有点不太好。他双膝发软,脚步如坠千钧,这里的一切陈设,明明那么简单,却仍旧给他种莫名的熟悉。

而心中那个潜意识在呐喊。

你来过这,燕羽衣,你曾经也是这里的客人。

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直觉。

燕羽衣自小经历的训练,使他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套速记方法,其中最简单的,便是以肌肉记忆强行刻进行为。

很明显,他对这里产生抗拒。

“我好像……来过这。”

余音回荡,仿若平静水面投下的一颗再普通不过的石子。

他脚底一软,彻底栽进萧骋怀中,骨缝里渗透的寒意几乎侵占他整个意识,而心脏处的疼痛,渐次扩散。

郑人妙说过,身中蛊毒不可多思忧虑,耗尽心血并非玩笑。

这是他的身体在保护他,阻止他继续挖掘记忆深处的东西。

之前梦中的地牢,奔跑的自己,血腥的囚笼,那都是臆想吗?还是说受过刺激后,他有意模糊那段经历,只是及冠后再度被唤醒。

萧骋眉心紧蹙,反手将燕羽衣背起来,他双臂勾住燕羽衣的膝弯,耳旁的呼吸极其微弱,当即有了打道回府的念头:“今天就€€€€”

“不行。”

燕羽衣理智尚存,紧抓住萧骋的衣襟,断断续续道:“如果,如果他知道,不,他一定会发现我们来过这,证据一旦被清理,恐怕就没这么容易抓住更有用的证据了。”

“萧骋,继续。”€€

第97章

拗不过燕羽衣,萧骋选择向前。

“萧骋。”

“嗯?”

男人脚步沉稳,一步步向前走。说话喘气应答,平缓而顺畅,根本看不出还背着几乎与他身量相当的青年。

燕羽衣的体格是没有普通西洲大汉那般魁梧,且个人对一力降十会的粗重有些鄙视,即使武功招式有大开大合之态,但击杀却精于算计。

肌肉含量绝对精悍,重量比看着更结实,他晃荡了下双腿,问道:“重吗。”

萧骋脚底没停,目视前方淡道:“你希望我说什么。”

“你以前一直自称本王的。”

他改了语气,含着几分不可侵犯的威严:“燕将军希望本王说什么。”

燕羽衣忍不住笑起来,埋在萧骋肩窝,闭着眼:“如果背不动的话,我可以自己走。”

如果是很久之前的燕羽衣,或许会对诸如此类的帮助敬而远之。毕竟这种动作,完全是示弱的方式,好像只有在他人的帮扶下,他才能去做些什么。

燕氏百年,所有家主都是这么自己强撑着走过枯木年轮,最终成为祠堂那一隅灵牌。

燕羽衣曾经觉得,自己最终的归宿也是寥寥几笔书写的牌位,不,他连这块薄薄的木板都不会有,双生的秘密只能成为难以言说的阵痛。

而在多年之前,燕羽衣从来都没有觉得这是种孤独。

毕竟人利落地来到世上,必然会不带躯壳地再回到来前的归处,朝堂沉浮寥寥半生,每年的塞外风光,对他来说都好像是亘古未曾变过的永恒。

“萧骋,这件事结束后,你还是回大宸吧。”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再劝一次。

无论从政治角度,还是个人意愿,萧骋留在西洲始终是隐患。

萧骋随口反问:“不回去又如何。”

“倘若内战,方家不会放过你。”

男人抿唇思索了会,转而将火折交给燕羽衣,道:“好好举着,别烧了本王的头发。”

越朝里,通道之间的横向距离便越短,直至抵达一扇完全被砸得千疮百孔的两三米多高的门前。

萧骋抬膝,毫不犹豫地将摇摇欲坠彻底粉碎。

嘭€€€€

他这一脚用了十成的力,燕羽衣毫不怀疑其中掺杂着撒不出的怒气。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生气的?自己竟然没察觉。

燕羽衣诧异地看了眼萧骋,发现男人面容仍旧平静,唇角平展,好像刚才的事没有发生。

方才抛出去的夜明珠也在此,从门洞中“溜”进去,摔得粉碎。

“只有阴沟里的老鼠才舍得在这种地方下功夫。”

门板似乎是抵到了什么东西,萧骋踩着继续向前,行至中断,便听到一声极其清脆的碎裂,好像是某种风干已久的硬物。

燕羽衣脸色微变,萧骋倒仍然淡定,询问燕羽衣有没有好一些,并评价道:“黄金的延展性很好,纯金造门,也算是个好去处。”

“……刚刚我们压到什么了。”燕羽衣有点受不了萧骋这种旁若无人,讲话净寻些有的没的的态度。

萧骋长叹,没回答,反而再向前跨了步。粉碎声有点类似于磨牙,寻常但很折磨,只要知道这东西是什么,燕羽衣再身经百战,也无法对其视若无睹。

他紧抓住萧骋的肩膀,神色复杂地道:“放我下来吧。”

“这里全是人骨,你确定?”

“小羽,抓紧。”

说着,他腾出只手,微微俯身将火折向前探照,顺利找到墙壁垂挂的灯盏后,挑拣着仍然残留灯油的部分点燃。

虽未恍如白昼,却总算能借用光源完全保持一览无余的目视。

百平的空间,东南西北分别设有长廊,连接着螺旋攀升的台阶,东侧山石林立,枯木缭乱,只有树干仍旧笔直地立于原地,水渠环绕花园,一路通向廊下以寿山石珊瑚为装饰,模仿昆山玉碎空灵之感的飞流瀑涧。

而频繁出现在视线中,几乎遍布每一处的森白,将所有装饰映得索然无味,不,或者说像是志怪话本立的罗刹地狱。

“……算了。”

燕羽衣甚至没有挣扎,立即放弃先前的决定。

“为什么将折露集修在这么隐蔽的地方,去画舫酒楼,环境条件明显比这里更好。”萧骋绕过障碍,眉心微微蹙起。

从至今残留的建筑与摆设来看,这片场地更像是某种分流的地方,走廊通向的是各人不同的喜好。

燕羽衣扶着萧骋的肩膀,直了直腰,四下环顾,目光定格在其中某个照明用的,已然褴褛走马灯:“西洲古语神话有注,天人相接之时,便入得地狱,将弱者的命献给罗刹,从而获得永生。”

“大概越深入地底,距离地狱越近,便可轻而易举地夺其命格……或者,只是为了营造某种地下赌场的氛围,增加刺激而已。”

正常人无法理解心理扭曲者的想法,而燕羽衣身为皇帝身边重臣,看不起,瞧不上,对此淫靡之所,亲眼见得,必定带病摧毁连根拔起。

免得拖累整个西洲。

“但如果是从前的我,大概不会想这么多。”燕羽衣沉默了会,坦诚道:“若陛下允准,便当做是维护西洲的必要手段。”

燕家从来都是这么做。

皇室给予燕家绝对的地位,燕氏为朝廷肝脑涂地。

萧骋闻言,不由得轻嗤一声:“为何不造反呢。”

燕羽衣愣住,半晌,颇有些自嘲地回他:“难道任由西凉在洲楚内斗之时上位吗。”

燕氏与皇室的平衡,内部原因极少,更多来自于外界的威胁。

如东野侯府之流,带兵能力不会比燕氏将军府差,况且朝廷也并非澹台皇族的一言堂,将军府上位何其困难。要想在京城保持经久不衰已是费尽心机,几代燕氏家主鞠躬尽瘁,燕羽衣甚至为了保护太子险些死在那场宫变。

只有与皇族合作,才是双方最互惠互利的结局。

“朝廷不止是某个世家的朝廷,萧骋,西洲不是大宸,权力并不完全掌握在皇帝手中。它们分散在各处,每年都有兵变闹独立。而这些企图独立于西洲之外的,亦会被将军府与侯府处理,大家不允许整个国家的运转被轻易损坏,即便它千疮百孔,但只要能继续滚动,变革便是没有意义的。”

“皇帝将你养在身边照顾,是最正确的选择。”

行至廊下,没有凌乱的骨头阻挠,萧骋将燕羽衣稳稳放在完整原石切割而成的玉阶之中。

环顾四周,虽荒凉可怖,但却不难看出当年的奢靡之姿。

人骨散落的方向,似乎并不是打斗所造成的。

燕羽衣的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更为深幽,他扶着栏杆,摇摇晃晃地起身,尽管头晕眼花,却还是仍然装作无事发生。

他的手指几乎颤抖到险些将栏杆握空。

略定了定神,他才回萧骋:“那是情谊,并非选择。”

“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话。”萧骋明显没有要更改的意思。

对于身边亲近之人,燕羽衣仍然愿意相信他们对待自己,仍是来源于心底最深,最质朴的感情。

他岔开话题:“以人骨散落的方向,打斗的可能不是很高。他们应该是吃光了食物,躺在这里力竭而亡的。”

如果人刚死,皮肉还在,燕羽衣倒还能当场验尸。但现在这些骨头所承载的秘密,就像是刚才那块破碎的黄金门板,价值不菲,但完全无法找到任何有用的意义。

一起行动效率太慢,他等着自己没那么眼冒金星后,提议两人分头寻找。

但话音未落,萧骋便直接拒绝。

“今日就该继续将你关在商会。”他确实也没想到燕羽衣的体质竟然已经衰弱至此种程度。

文人墨客赞颂病美人风姿绰约,一颦一笑都是绝色。

燕羽衣样貌自然出众,但看着他虚弱单薄,与寻常那副飞扬跋扈判若两人,萧骋觉得那群酸书生说的都是狗屁。

“难道形势会等我痊愈吗。”燕羽衣决定不再得到萧骋的同意,豁然起身,佯装镇定地,往与他相逆的方向走去。

肩头的沉重告诉他,萧骋应该正在用那副惯常饱含愠怒的目光紧盯他。这个人究竟是想随时关注自己是否晕厥,而飞奔而来扶一把呢。还是就这么任由自己前行,趁摔倒之时说风凉话。

真是好多变,天底下也没有比萧骋更难猜测的人了吧。

思及此,为了争口气,燕羽衣竟觉得精神被调动,心脏也不那么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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