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渡听燕羽衣这话阴阳怪气,微不可闻地蹙了下眉,而后仍旧用寻常关怀的语调对他道歉:“下次定陪你用膳。”
“还有下次吗。”燕羽衣捧起茶碗,轻轻地对着热气吹了口。茶香四溢,就连风都带不走这股清香。
“大宸的茶果然是好。”
他边感叹,便从身旁取出食盒。
五层高的八角食盒,共有三荤一素,最底层用来盛放保温用的炭火,燕羽衣拿出来的时候甚至还垫了帕子。
他贴心地将碗筷摆好,并且又在严渡的注视下,将放在热水中的温酒取出,是个一寸高的白瓷瓶。
“听说你今天去了旧址。”严渡双指搭在酒杯沿口,手肘放在桌角,整个人以极其慵懒的姿态,单手撑着下巴斜睨燕羽衣。
燕羽衣点头承认:“既然兄长晓得,为何不当场将我抓回去呢。”
“你以为东野侯府的守备好闯?”
“还记得当年兄长败给东野丘,如今我杀了他,也算是为兄长报仇。”燕羽衣轻描淡写,意欲盖过这个话题。
严渡勾唇,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燕羽衣,半晌,他将酒杯往前推,松口道:“倒是忘了,你的功夫向来远胜于我。”
“当年家主想要你我二人各分文武,到头来还是你更符合燕氏家主的期望。”
酒液斟满,燕羽衣将瓷瓶摆在他与他之间居中的位置,转而捧起茶杯继续饮了口,道:“家主之位,从来都属于兄长,我并没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从对朝局的见解,把控人与人之间的欲望,严渡得心应手,这是燕羽衣所不具备的。
他很少起盘桓周旋的心思,就算有,那也是在战场,对敌可用,对内却很难下得了手。
大家都是西洲人,有什么不能坐下来谈的,非得兵戈相见,滚血入刃才舍得冷静吗。
严渡捻起酒杯,杯壁抵在唇旁一瞬,眸光微微闪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转而又将酒杯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并在燕羽衣投来询问的意味下,屈指扣了扣桌面,道:“等着。”
少年时,与兄长相处时,他也总是习惯先扣桌面引起燕羽衣的注意,而后才表达自己的想法。
燕羽衣喉头滚动,身体没动,只是目光跟着他,一路向前。
严渡撑伞,顺着石子小径向前,脚步轻快畅通无阻地往终点是海棠树的方向去。湖心亭内所有的路,四面八方,均通向的是最中心的海棠树。
海棠是母亲当年与父亲大婚所栽,直接从宫里挪过来的成品,经由宫内花匠养育,比外头流通的更茁壮。
燕羽衣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棵海棠开花,每到它盛开之时,总是军营招兵的季度。唯一春日芳菲的那次,此树却罕见地未开花,他坐在树下百思不得其解,觉得此树定是因为自己与兄长比身高,总是用刀在它枝干中刻长度,故而树小心眼地恨上了自己。
后来,母亲抑郁终日,燕羽衣也不再在她面前提及海棠。
想到那些往事,好像是上辈子的事,燕羽衣恍恍惚惚地想。
他看着严渡绕着树走了一圈,低着头似乎是在找什么,很快,他收起伞,将其靠在旁侧,脱掉碍事的胸甲,径直用佩剑对准土地扎了进去。
剑锋凌厉,冻得僵硬的土地完全不是它的对手,严渡挖出脸盆大的坑,旋即开始徒手刨着什么。
“……”燕羽衣放下茶杯,忽地被他提起了久违的好奇,于是也起身踩着羊绒毯,光脚走到檐下,踮起脚尖眺望。
零散在几十米开完侍奉的小厮们见此,也只是停留原地等待主子的传唤。整个将军府,如今是两位主子,忤逆谁都不行。
严渡掌管府邸的规矩,像是在审问犯人,燕羽衣懒得搭理他这幅手段,叮嘱自个手底下的不必搭理。
摆在炉中的水壶沸腾两次,严渡终于从中挖出了个什么东西,双手抱着它往回走。
离得近了,燕羽衣才看清那究竟为何物€€€€
酒坛。
严渡将酒坛放在第一阶台阶,脱掉已沾染泥土的外袍,内里竟然半件未留,就这么赤膊地重新坐了回来。他的亲卫主动上前带走酒坛,却好像没有为自家主子添件衣物的意思。
“我记得你以前很怕冷。”燕羽衣将帕子递给严渡擦手。
严渡饶有兴趣道:“还记得什么。”
燕羽衣唔了声,继续说:“还有点不喜欢喝酒。”
官场来往,少不了以酒待客助兴,燕羽衣只要在家,便会在严渡应酬之后,提前准备好醒酒的汤药,无论多晚,他都会等待兄长喝下才回自己的院子就寝。
现在是严渡主动找酒喝,故而觉得新奇。
酒这种东西在战场是暖身的东西,燕羽衣不贪杯,但喝得时间长了,千杯不醉倒算不得,但只要他想清醒,倒真没有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
只是……海棠树下为何会埋着坛酒?
他正欲开口提问,严渡却岔开话题,问他在折露集旧址里,有没有找到像样的证据。
燕羽衣不动声色地观察严渡,骤而敛眉说:“兄长希望我找到些什么。”
看得出严渡大抵很希望从他口中亲耳听到他已知的情报。
严渡舀了饭,动筷吃几口,似乎是真饿,很快便用了小半碗。腮帮鼓囊囊地还在咀嚼,眼睛却直勾勾地朝燕羽衣这边望了过来。
燕羽衣一时觉得有点奇怪,他原本就对着兄长那张脸像是照镜子,但想到自己与他扮演着同样的角色,便又觉得没什么稀奇。
可此刻,他看着他的眼睛,忽而认为他与他之间其实并不存在所谓的相似。
样貌再怎么相像,也都是独立的两个人格而已。
严渡风卷残云,燕羽衣便将青菜也推过去,等待他吃饱,而下人撤菜的同时,先前带走的那坛酒,也以装进酒壶的状态,放在托盘中被端了进来。
酒液清澈,入口香醇,还有淡淡的桂花的香气。
燕羽衣只象征性地抿了小半杯,他睡前还有药要喝,若被军医发现他偷喝酒,又得劈头盖脸一顿骂。
那位是营内德高望重的老军医,救死扶伤妙手回春,无论军衔多高的将士,均对其敬重有加,燕羽衣哪里敢跟他对呛。
严渡直接用茶杯装酒,连喝三杯才止住,称赞道:“好酒。”
大抵是酒气上头,眉宇间漾起几抹神采,话也跟着多了起来。
“可我记得你被抓进折露集,被关了那么些天,出来的时候倒没受多重的伤,只是小腿骨折。”
“是不重。”燕羽衣也点点头,比起那些沙场所受致命,骨折倒还真算是“皮外伤”。
他半张脸暴露在夜色中,唇线很平,神色逐渐阴沉。
“但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是致命伤。”
“家主因此事震怒,处死了所有接手过那件事的人,包括救你回来的家仆。双生的秘密不能被察觉,只能这么做。”
“家主?他是我们的父亲。”燕羽衣蹙眉。
严渡闻言笑起来,他再度扣桌,讥讽道:“若非当年负责往折露集送人的官员胆小,听到有燕氏少主便吓得尿裤子,直接将此事捅至御前,你以为自己能活?”
过程是什么燕羽衣并不在意,甚至可以说那些人如今都死了,再细究只是平添烦恼,但在这之前,他是和严渡同乘马车的。
他问:“那个时候你也昏倒了吗。蒙汗药在车内香薰,还是饮食里。”
严渡冻得鼻尖通红,食指搭在唇旁做了个嘘的动作:“燕氏双生的秘密,始终是隐患,而消解它最好的办法便是令其中一人消失。”
“便是你那好父亲,故意将你遗弃至荒郊折露集车队必经之处。”
“我的弟弟,你还要称他父亲么。”
“他似乎根本没把你当做儿子。”
燕羽衣呼吸骤而停顿半刻,由正襟危坐专为彻底倚着腰后软枕,他腿旁堆着驼绒毯,暖融融的。
“那么兄长也参与其中?负责‘我’的运输环节。”
前边那几句,有很明显的勾动情绪的指向性,这是最寻常的审问的手段,少部分心智没那么坚定的,便会败在这一环节。
感情可以过后波动,现在不行。
“你猜。”
严渡给了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燕羽衣了然,睨着严渡的态度,不知为何,考虑到那个可能,他竟然有松了口气的庆幸。
“我猜,那个时候你只是装作懵懂,以此来骗过阿爹,并给顺水推舟地当做这是他亲手造孽,而并非是你这个做哥哥的失手杀人。届时陛下怪罪,雷霆之怒也只会降在阿爹身上。”
“被流放的爹,死去的弟弟,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以及能够当做棋子送入皇宫做后妃的妹妹。”
燕羽衣禁不住拍手称赞:“真是赢家。”
话音刚落,严渡却猛地掀翻桌案,眨眼便冲至燕羽衣半寸之内,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整个人完全凌空地提了起来。
“阿爹?那个混球配做人!?你竟然叫他阿爹!!”男人愤怒地甚至连语调都变了。
燕羽衣无辜地耸肩,好笑道:“他自然不配。”
“但我只是现在用来气你而已。”
青年仔细端详他的表情,蓦然得逞似地开心笑起来,看好戏般慵懒道:“哥哥。”
“还真生气了呀。”€€
第101章
论说反骨,燕羽衣从来不少,只是平日里没有机会表现,被框在少主的架子里拘束着,如今有机会,又懒得去做。
余音未消,眼角飞过一道厉风,擦着他的皮肤而过,像是要将他完全斩断,但又在最后的时刻收了手。
是严渡想要打他。
燕羽衣层层叠叠穿了不少,被这么一折腾,至少披在肩头的大氅滑落,肩膀的重量骤然轻了许多。他微微睁大眼睛,小指勾着袖口一角,诧异道:“被我说中所以恼羞成怒,接下来就该杀人灭口了吧。”
严渡表情狰狞,显然气上头,但理智还在。
几个呼吸间,便已迅速调整好了情绪,缓缓地,近乎于小心翼翼地将燕羽衣又重新放了回去。
双脚与地面之间的触感,着实令人感到安心,燕羽衣稍微梳理了下凌乱的长发,仰起头问严渡:“这么多年,你有很多机会杀我,却偏偏等到现在。严渡,现在你已经杀不了我了,还要再步步紧逼吗。”
“被困在将军府,是因为我愿意,而并非逃不出去。”
燕羽衣淡漠地拨开严渡的手,踉跄几步,从地上爬了起来,缓慢地挺直腰杆,浓郁的白雾从齿缝中渗透,氤氲的白气与外界接触不到三秒便消散
他森森地看着他,单手拂过胸前藏有柳叶刃的地方。
“将军府是燕氏的府邸,既你已姓严,又何必赖在这不走呢。”
“老实说,我不知道你会怎么夺我的兵权。”
燕羽衣拂过袖袍灰尘,弯腰提起酒壶,将空置的酒杯斟满,而后带着它重新回到严渡身边。
“朝堂之内,我自然是比不了你。但论军队来说,兄长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沙场刀枪拼出来的功绩,互相扶持行至如今的感情,严渡这种没打过几天仗的人,只要进了那个地,莫说副将们,围绕在他身旁的亲卫都会感到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