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 第132章

男人将酒坛放在廊下的木几中,从屋内拿了水盆与帕子,仔细擦拭每一处淤泥。

没有放过任何一处的缝隙棱角,动作简单缓慢,明明这是个谁做都很寻常的姿势,但他却处处透露出优雅与矜贵。

燕羽衣的句句尖锐讽刺并没刺痛他,反倒显得燕羽衣自己像是气急败坏。

他略阖眼,无声的叹气。

或许自己永远学不会兄长那副难以看穿的云淡风轻,就算他站在他面前,都好像是在演独角戏。

没有回应,不,他根本不会回答。

严渡就是这么一个人,执拗而压抑。

“小羽,其实这些年不告诉你许多事情,还有另外的原因。”

酒坛擦得锃亮,严渡将帕子随手丢进火盆中,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抵着它的边角点燃。

火焰越燃越烈,腾起的飞灰被瞬间席卷的狂风带起。

橙红色的光同时映入双方眼底,严渡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燕羽衣往自己对面的那个位子坐。

严渡:“因为你的能力并不足以让我安心托付。”

燕羽衣眼眸微沉,抬脚往廊中走。

他在严渡的注视下坐定,捧起早已冰凉的茶水,仰头饮尽,捏着玉杯的力道逐渐加重,道:“你是疯了吗。”

咔啦€€€€

杯壁陡生裂痕。

严渡瞥了眼,一笑置之,似乎很满意燕羽衣的反应,开口道:“喝了这杯酒,日后你我便只会在战场相见,小羽,既然我们都无法说服彼此,那么便以武功见分晓。”

“……”若非看着他打开酒坛,又盯着每步动作,燕羽衣真会认为他绝对往其中又下了什么药。

从前不觉得他阴险,现在无论做什么都下意识认为别有所图。

唇齿的苦涩只是停留于片面,隐匿于心脏深处的钝痛才是后遗症,燕羽衣扪心自问这十几年的人生有无遗憾。

盘来算去,似乎只有在火烧明€€那夜,他拖着身负重伤的太子,回头望向城中橘红,源源不断蒸腾着滚烫,好像要将修罗地狱也烧穿的火焰。

他没来及与兄长告别。

忽然,严渡推来凉酒一杯。

男人双手放于腿面,只是身体微微向前倾:“这是院中最后一坛,母亲只酿了这些。”

话罢,他便不再多言。只是定定地看着燕羽衣。

眼中催促的意味明显,燕羽衣被盯得受不了,后背莫名生起一层薄薄的热汗,此刻是盛夏不假,但湖心亭的温度远低于外界。

他只好象征性地抿了口。

严渡强调:“最后一坛。”

燕羽衣仰头饮尽,随即嘭地将茶碗倒扣,里外都是拒绝。

繁花在夏夜里是根本落不尽的。

做少主时,燕羽衣胸前总会别一朵以珍珠贝母所制的海棠花。母亲喜欢海棠,每年她都会在他生辰那日,前厅接待客人后提前离席,带着她亲手所制的海棠回到燕羽衣所居的小院。

这是郁南星私底下对幼子的偏爱。

他单手抚触空荡荡的衣襟,一时恍惚,蓦然从无限幽微的深夜中,看到了母亲的轮廓。

但这份虚幻并未维持多久,很快便被狂风卷起的落花吹散。

那是属于遥远回忆中,以影子身份徘徊于世间的燕羽衣所见到的场景,认为自己不配得,也觉得适合成为燕羽衣的该是兄长。

他毫无任何对世俗欲望的渴求。

倒酒,饮用,严渡当着燕羽衣的面,仿佛不要命地一杯杯灌入腹中。

他喝得越来越凶,衣襟被酒液浸湿,浑身上下的酒气愈发明显。好像寻常街边可见的醉汉,或者徜徉于混沌之中,再也寻找不回来时路的旅人。

无论哪样,都令燕羽衣感到心寒。

酒坛不大,很快便见底了。

酒杯抵着唇,严渡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来,醉醺醺地看着燕羽衣。

“喝完就走罢。”燕羽衣深深吸气,而后绵长地吐出来,本想讽刺几句,但还是没能昧着良心,提醒道:“记得吃醒酒汤。”

见燕羽衣要走,严渡琥珀色的眼瞳蒙上一层薄雾,连忙丢下酒杯,双手撑着小几,脚底踉跄着要起身。

奈何小几根本不是什么能够支撑全部体重的家具,根本来不及发出无法承受的“哀嚎”,便直接发出木质被挤压后的,清脆的粉碎声。

烹茶的碗碟器具散了一地,半数砸在严渡身上。

燕羽衣骤然停下脚步,无可奈何道:“严€€€€”

“小羽。”

严渡长发散乱,歪着头定定地唤燕羽衣小名。

男人双肩抖动,胸腔发出鸣音,沉沉地笑起来。他摸索着,胡乱抱起毫无损伤的酒坛,将下巴放在坛口,埋头深深吸了口气,顷刻被酒气呛得剧烈咳嗽。

“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由微弱转而放肆,男人呼吸急促,明显已经极其不适,却仍未停下。

燕羽衣冷眼旁观,脚底分毫未动。

“若要发疯,离开这里随便你。”

严渡歪着头,眼睫极其缓慢地煽动:“这是母亲以为龙凤双生才埋下的酒。”

“为日后重要节日宴请宾客用。”

他用掌心覆盖住酒坛残留红封处。

燕羽衣愣怔:“什么。”

“小羽,如果这就是我的命,我认了。”

“我认命。”严渡闭起眼。

“……”

独属于深夜的寒风乍起,汹涌地灌入宽大的袖口。

燕羽衣整个人瞬间像是击穿,垂于腿侧的双手逐渐攥成拳,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

半秒后€€€€

嘭!!

意识还停留在原地,身体已先动。

拳头鲜血淋漓地击穿酒坛,随即砸向半寸不到的严渡。

“我要杀了你。”

双瞳鲜红地滴血,燕羽衣胸膛剧烈起伏,几乎咬碎整个后槽牙。

“你没有资格再提母亲!她会因为有你这个儿子感到羞耻!”

“严渡!!我要杀了你!!”

闻言,严渡癫狂地哈哈大笑,他抓住燕羽衣的衣襟,挑衅道:“杀了我?你早就该杀了我!”

“燕羽衣,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我们要永远。”

“永远,永远、永远同生共死!!”€€

第118章

严渡双目几欲泣血,他反手抓住燕羽衣的领口,死死勒住他的脖颈,燕羽衣登时条件反射地挣脱,才一撇头,却直接被他扯得更近。

男人的指甲瞬间如荆棘倒刺般嵌入他的脖颈,刺痛袭来的刹那,燕羽衣看到严渡失去体面的狰狞的脸。

明明是他要杀了他,为什么。

为何严渡却表现得更像个受害者。

“是我害了你吗?!”燕羽衣的情绪也被带得激烈,全身血涌,闹哄哄地直冲脑门。

“难道只有你被燕氏胁迫?觉得全天下都欠你一个安稳的人生?”

“……严渡……日后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难道我这些年的报应还不够吗!”严渡的声音比燕羽衣更高。新鲜的血液还带着热量,未等温度散去或干涸,便全部往指缝涌去,将指甲的每一寸都填满。

“如有报应,那只能是你。燕羽衣,我此生的报应就是你,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

……

燕羽衣咽喉疼得好像要炸裂开来,张着嘴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类似于窒息的音调。严渡的脸近在咫尺,可是比天涯海角还要遥远,他永远碰不到他,只能被他拿捏。

眼前的人影逐渐模糊,脑海中奇异地浮现起自己最初打败兄长那年,他得到的父亲的重视,陛下的赞叹,没过多久,他便打了一场震动朝廷的胜仗。

彼时燕羽衣这个名字风光无匹,璀璨闪烁。

群星只能共同徜徉夜空的海,而燕羽衣便是独一无二的那轮月。

他的眼帘缓缓闭合,再度猛地睁开时,他将积蓄的力量全部用来挣扎。

衣襟已经完全湿透,说不清究竟是汗水还是血,反正入口尝到的都是“苦涩”。

严渡发出比枯木断裂还要尖锐刺耳的,摧枯拉朽的音调:“如果,如果没有你,我就是燕氏唯一的少主。”

下一秒€€€€

嘭!

迅雷不及掩耳,方才还在劣势的燕羽衣猛地从地面弹射而起,左膝重重砸在地面的同时,借力打力,将人半边身体扛起,反手过肩摔。

只要能瞬间近身挟制底盘,燕羽衣便不会将机会放走。

蓄力仅有一次,但也只需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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