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弃自嘲地笑笑。
容欺也不跟他客气,长剑一挑,银白色面具就轻易落了下来。
容欺:“……”
沈弃:“满意了?”
容欺:“你的眼睛……”
沈弃叹了口气:“说错话,受了点罚。”
他的右脸完好无缺,堪称俊美;左脸却被一道狰狞的伤口贯穿,左眼眶中更是只剩可怖的黑洞。
容欺震惊地看着那张脸,迟迟说不出话来。
沈弃没有去捡脚边的面具,用仅剩的右眼看向容欺:“世人都以为你葬身海底,你又何必回来?”
容欺:“我不是你,连个许厌都斗不过,还把自己弄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沈弃摸了摸脸上的伤疤:“很丑吗?”
容欺:“你说呢?”
沈弃:“连一向视皮囊为无物的容右使都觉得丑,那大概是真的不堪入目了。”
记忆中的沈弃重视相貌,吃穿精细,还热衷于去弄一些华而不实的排场,每每都让容欺觉得他装腔作势。可如今见沈弃这副模样,他的心中又生出几分难言的情绪。
容欺不愿再看,收剑准备离开。
“容欺。”沈弃叫住了他,“你我虽互看不顺眼,但好歹同门一场。听我一句劝,无论你想要什么,都不可能在这里得到。”
容欺回过身:“你说错了什么,他要这么罚你?”
沈弃低下头,良久,说道:“我告诉他,方元磬死了。”
第58章 授印大典
沈弃同他一样, 当初也是循着蛛丝马迹追踪去了东海。他一路推断方元磬可能行进的路线,最后在排查几个旧码头时发现了新的线索。
方元磬为建洗心狱,曾多次率船队出海,当地的一些老船员们对此还留有印象。十多年前, 他们最后一次目睹船队离开, 从此, 便再无归期。
“方元磬与妻子鹣鲽情深, 有儿有女, 倘若活着, 又怎么可能十余年都不回来?”
只有去时,却无归期;大海茫茫,何处去寻?
容欺当然知道这一推断并无错处。然而沈弃仅仅是如实相报,却被剜目毁容。
亏他有那么一瞬间还在为“沈弃活着”一事感到意外, 原来这世上多的是更折磨人的法子。
这时,屋外传来女弟子的通报声。
“左使, 宫主有令,即刻带方元磬入殿。”
沈弃:“知道了。”
他转身去解“方元磬”身上的铁链, 边对容欺道:“你若现在走, 我就当没见过你。”
容欺拦住了他:“不, 我随你一起去。”
沈弃:“……”
沈弃虽被收回了大半左使之权,但仍留有一些手下随从。容欺便顶着张松的面孔混在了队伍中。
等到他们抵达离火宫主殿之时, 大典已经行至一半。
远远望去, 邹玉川正端坐于高处。他已近不惑之年, 头发灰白, 面容却不显沧桑,唯余一双深沉如渊的眼睛,显出岁月沉淀的痕迹。
许厌跪坐于邹玉川的下首, 姿态谦卑而恭顺。
沈弃牵着锁链的一端,另一端绑着血肉模糊的“方元磬”。来之前,他还特地让人打理了一番,将那人的一头乱发梳到脑后,露出清晰的五官来。
殿上,不少人早年时见过方元磬,此刻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顿时响起了窃窃语声。
邹玉川:“近几日,庭院可有外人到访?”
沈弃:“并无。”
邹玉川:“看来方家和武林盟是打算放弃他了。”
他从座椅上起身,缓缓走到跟前,伸出手托起了“方元磬”的下巴,强令他转向自己。
邹玉川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对方的眉眼和五官,像是细细瞧了许久,最后落在那双全然不像的眼睛上,忽而嫌恶道:“那便杀了吧。”
话音刚落,寒芒自剑锋处亮起。
许厌毫不迟疑地划破了那人的喉咙。
殿上静默了一瞬,“方元磬”睁着双眼颓然倒在了地上,有鲜血缓缓自他的身下洇出,染出了大块红色的痕迹。
许厌淡淡道:“师父,方元磬死了。”
容欺收回了目光,他没想到,邹玉川竟然命人如此利落地杀了这个冒牌货。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回过神的众人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纷纷不敢再看。
邹玉川转身走上台阶,坐回高处。他看着底下噤若寒蝉的众人,淡淡道:“方元磬生前为武林盟做了不少事,结果落难之时,妻子儿女竟无一人现身。一代大侠,就这么轻易死在了我离火宫的手上,真是可悲可叹啊。”
他说话时悠然缓慢,语气堪称温和,仿佛在真心替方元磬感到惋惜。
“武林正道不过是一群胆小怕事的懦夫,连上山救人的勇气都没有。”邹玉川忽然笑了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又有什么好顾虑的?”
他摆摆手,便有人呈上一个信筒。
邹玉川随手将信件展开:“一个月前,霁州的探子来报,孙知益集结了武林盟数名高手,将我们在霁州及附近的十余处据点拔除。如今孙知益又带着一帮人跑来了我升州地界。”
邹玉川的目光扫向殿内众人,“今日趁此机会,想听听诸位的看法。”
底下众人起初不敢开口。
片刻后,第一个人自队列中出声:“武林盟实在可恶,此仇必须要报!”
“宫主,我等愿为先锋,去擒了那孙姓老儿!”
“孙知益武功虽一般,但是他从不落单,想擒他恐怕也非易事。”
“升州是离火宫的地盘,他就算有高手护卫在侧,难道还敌得过我们这么多人吗?”
“依我看,不如趁着他们不在霁州,绕道去捣了武林盟老巢,再将他们留在霁州的家眷一并掳来杀了。”
……
一时间,殿上群情激奋,纷纷进言献策。
邹玉川微一抬手,霎时无人敢言。
邹玉川慢条斯理道:“听说随行之人里有方敛,他虽年纪轻,但天赋极佳,我倒是想见见他。你们谁有把握将他带来?”
底下众人顿时面露踌躇之色,方敛多年前便已跻身当世高手,寻常人不是对手。
见无人站出,邹玉川叹息道:“每到这种时候,我就愈发想念起容欺来了,若是他还在,我就不必去忧心这些事了。”
容欺:“……”
邹玉川看向许厌:“许厌,你可有人选推荐?”
许厌开口道:“沈师弟武艺高强,亦无庶务缠身,此去正合适。”
沈弃嗤笑了声,而后拱手对邹玉川道:“弃愿为师父分忧。”
邹玉川摆摆手,此事便算尘埃落定了。
武林盟之事暂告一段落,授印大典却还未真正结束。
邹玉川从怀中取出一枚印信,道:“我曾说过,我那三位徒弟里,谁能取得《天元册》,谁就是离火宫的少宫主。今日这大典,我便将这印信交予我的大徒弟许厌。”
离火宫众人自然知晓此事,也清楚这场角逐终于在今日迎来了结果。右使销声匿迹,生死不知;左使剜目毁容,身受重罚,三人之中,谁是赢家已十分明显。
邹玉川手持印信:“诸位,可有异议?”
底下众人纷纷跪伏在地:“属下愿追随宫主和少宫主!”
呼声若浪潮,此起彼伏。
唯余容欺站在原地,隔着人群与邹玉川遥遥相望。
邹玉川发现了他,眼底闪过一丝兴味。他伸手指向容欺,道:“你,有何异议?”
呼声顿时静了下来,众人抬起头,只看见一张普通的面孔。
有人认出了这张脸:“张松?”
容欺面无表情地越过众人,径直走到邹玉川跟前,屈膝行了一礼。
“师父。”
许厌讶异地看向他。
邹玉川挑了挑眉,似乎也感到意外:“你竟然没死?”
容欺揭下人皮面具,露出了真容。
“弟子被困海上数月,不久前才侥幸回到岸上。听闻许副宫主已取得《天元册》,心中生出许多疑虑,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邹玉川起了几分兴趣:“听你的意思,难道是查出些什么了?”
容欺:“师父,弟子无能,并未寻到《天元册》。”
邹玉川眼神一暗:“既然没有寻到,又有什么可说的。”他看了眼沈弃,幽幽道,“离火宫容不下无用之人,就算你能在海中死里逃生,也并不代表就能免去责罚。”
容欺:“师父可知,方元磬现身离火宫,为何方家却不来相救?”
邹玉川:“你知道?”
容欺:“半年前,我与方敛一起入海,途中遭遇风暴,流落至一处荒岛。在这座岛上,我见到了一个人。”
邹玉川皱眉:“是谁?”
容欺看了眼许厌,缓缓道出了一个名字:“方元磬。”
殿中一片哗然,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地上“方元磬”的尸身。
容欺嗤笑了声:“当然不是地上躺着的这位。”
邹玉川目光沉沉地盯着他:“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