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行便贴上去,额头抵着额头,呼吸交织间,他又说道:“你是容欺,是我放在心上之人。你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都不必去看旁人的眼色。”
顾云行先前不是会说这些话的人,容欺也未曾听过这等直白的话,他耳边不自觉有些发烫,想了想还是道:“邹玉川纵然万般不好,终究是他将我救起,还传我武艺。哪怕他可能并不在乎,但我从未想过要背叛他。”
顾云行:“若是他要杀你呢?”
容欺思索了很久:“我不知道。”
“也许,他不会杀我呢?”容欺比谁都知道邹玉川是个什么样的人。然而事情未发生前,世人总会心存侥幸。他自嘲地笑笑,“顾云行,有时候连我都唾弃自己这般优柔寡断。”
顾云行垂眸看着容欺黯淡的眼睛,心中豁然明白了——原来竟是如此。怪不得离火宫局势诡谲他却还要回去,怪不得哪怕做了少宫主他却反而心事重重……顾云行忽然生出强烈的心疼与不忿,邹玉川这样的人哪里算是长辈,又如何能配得上这样一份孺慕之情?
顾云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温柔地亲上了那双眼睛:“这都是正常的。他教养你长大,你心有不舍,是人之常情。可他若伤及你性命,你也不能听之任之,明白吗?”
容欺:“当然,我又不是傻子。”
顾云行却不放心:“你还有我……你如果出事,我会伤心的。”
容欺不满道:“不许咒我。”
他知道顾云行在担心自己,可离火宫的事,终究只能由自己摸索出一条路来,哪怕这路并不好走。
容欺很快从那阵低迷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声音也变得冷静起来:“邹玉川和方元磬有渊源,他想让我出海寻人。顾云行,你知道岛在哪儿吗?”
顾云行:“可以推演出大概的方位。”
容欺:“算了,还是别告诉我。”
顾云行:“……”
容欺:“我不想再出海。”方元磬已死,他笃定这绝非邹玉川想要得到的结果。
顾云行:“你的那个手下呢?”
容欺:“严帆?他早就被我处理了。”
顾云行一愣。
“觉得我心狠手辣?”容欺笑了笑,“放心,他对我还算忠心,我没杀他。”
两人又并肩躺了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顾云行叹了口气:“真的不愿跟我走?”
容欺:“再等等吧。”
离火宫人多眼杂,顾云行继续逗留下去,很难不被人发现。
他们心中都明白,这短短的重逢已是难得。
临走前,顾云行替他点亮了屋中的烛火。
烛火跳跃,光影交错,顾云行的脸庞逐渐变得清晰,容欺心中一动,最后还是说出了心底的那句话。
“顾云行,今日见你……我心里是高兴的。”
顾云行含笑地看着他:“我知道。”
第61章 风声鹤唳
顾云行走后的第二日, 容欺去了地牢。
地牢中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发霉的味道,这让略有洁癖的容欺很是不喜。
许厌被关押在最深处的一处牢室中。
曾经衣衫整洁的副宫主,如今沦为阶下囚,虽处牢室, 衣衫褴褛锁链加身, 却仍是气定神闲, 见容欺到来, 神情亦是淡淡。
容欺:“你倒是随遇而安, 都这样了, 仍是这副表情。”
许厌:“少宫主来此,是为了看我笑话吗?”
“当然了。”隔着囚笼栅栏,容欺坐在了座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落败之人, “你费尽心思,找来假的方元磬, 就没想过今日之下场吗?”
许厌闭上眼,没有理会他的嘲讽之语。
“你我都知道, 再精细的人皮面具也瞒不过邹玉川。”容欺定定地看着他, “他授意你这么做, 只是为了引来方家人,或者说, 通过方家人, 再去逼真正的方元磬现身。”
许厌:“师父的深意, 岂是我等能随意揣测的?”
容欺冷笑一声:“可惜, 方家人一个都没来,他的算盘落空了,但你弄虚作假的罪名却被落实了。”
许厌睁开眼:“少宫主莫非是想替我主持公道?”
容欺的眼中闪过一丝嫌恶:“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令人生厌。”
许厌:“我为父母所厌,被送至离火宫,得名‘厌’字,自然不讨喜。”
“相比起来,你在大典之上努力辩驳的样子倒更像一个正常人。”见他仍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容欺无端生出几分怒意,“你这样,与等死有何不同!”
许厌的眼中终于渐渐有了情绪,可他既不愤懑,也不自哀,只是怜悯地望着他。
“容欺,你开口留我一命,也改变不了我必死的结局。”他叹了口气,“你与我,都只是困兽罢了。”
“胡说八道!”容欺驳斥道,“本座同你可不一样,我是断然不会就这么等死下去!”
许厌看着他,目光中仿佛洞悉一切:“你比我更割舍不下,也更可怜。”
容欺眉峰紧蹙,心中隐隐起了杀意,他一向看不惯许厌的就是这份尽在掌握中的泰然,好似所有事情都会朝着他所预料地发展进行。可如今沦为阶下囚的分明是他!
容欺刚打算出口冷嘲热讽几句,许厌却又开口了。
“你原本可以趁着出海之机离开,可你还是回来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了。
“连你也这么说。”容欺嗤笑道,“可我又为什么要离开?”
许厌没有回答,他动了动手臂,铁链顿时发出沉闷的钝响。单薄的里衣被拉扯开,露出胸口处蛛网状的深色痕迹。
容欺一怔:“这是?”
许厌:“是连薛玉都没办法解开的毒。”
他没有说尽,但容欺很快便反应过来,下毒之人……是邹玉川。
容欺:“何时中的毒?”
许厌:“‘方元磬’现身前一日。”
容欺闭了闭眼,只觉得心一下沉了下去。
沈弃自恃容貌,长袖善舞,出行讲究华而不实的排场,最后却落了个被剜目毁容的下场。许厌疑心深重,喜欢用毒药控制下属,最后自己反而身中奇毒,默默等死。
这邹玉川……还真是懂他们。
他又会如何处置自己呢?
容欺没有深想下去:“为什么告诉我?”
许厌笑了笑:“我们三人,总不能都如他愿吧。”
离开地牢后,容欺立即唤来了薛玉。
薛玉最近很忙。沈弃、许厌接二连三失势,他们二人管辖的事务几乎都落到了他这个新左使的头上。
薛玉一进门就开始骂骂咧咧:“昨夜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闯了进来,一大早我就被抓去加派人手布防。我就只是个大夫,大夫啊!哪能做得了这些,也不知道宫主是怎么想的?”
容欺心中明白那是邹玉川想让自己专心“调整”。没了庶务缠身,再过几日,他就没有理由再拖延出海之事了。
容欺:“许厌身上的毒是怎么回事?”
薛玉一愣:“你知道了?”
容欺没有发问,盯着他等一个解释。
薛玉:“他找过我,但我解不了这毒。”
容欺:“是解不了,还是不能解?”
薛玉目光闪烁,还是道:“既解不了,也不能解。”
容欺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语气冷到了极点:“看来薛左使已经寻得了更好的去处。”
薛玉瞪大了眼睛,顿时不乐意了:“不是……宫主明着下令不让我继续研制解药,我哪敢违背?他碾死我就像碾死一只蚂蚁,我总不可能跟他对着干吧?再说了,那毒又不是我配的,也不是我能解开的。我翻遍了奇书,只知道那是一种蛊毒。解蛊我可不在行!”
容欺深吸了一口气,姑且相信了他的话。
薛玉却不想就此放过他的耳朵,絮絮叨叨地诉起苦来,说自己先前夹在宫主和许厌之间,日日如履薄冰,又说现在忙得焦头烂额,还要与武林盟那帮人斗智斗勇。
容欺问他:“那毒何时发作?”
薛玉声音一顿:“每月都会发作。邹玉川有压制蛊毒的办法,要是放任不管就会死。”
容欺大概明白许厌很难活下去了。但他一向不是什么善人,便把许厌中毒之事放下,又询问起薛玉武林盟的动向。
武林盟仍未离开升州,甚至有集结更多人马的趋势。
薛玉:“这几日,接连有数个门派往升州赶来。那些小门派暂且不说,奇怪的是,连灵州的翠微山庄也来了人。”
容欺:“崔家?”
他立马回想起自己夺船得罪徐兰芝的事,怀疑对方是在记恨此事。若是翠微山庄也参与进来,有神兵利器相助,武林盟必定气焰大涨。
薛玉:“江湖上现在都在传,武林盟打算集各大门派之力剿灭我离火宫。”
邹玉川自是非常不满。
在沈弃之后,他又命令薛玉让各路堂主接连袭击升州地界的正道之人,还飞鸽传信给霁州附近的归顺门派,于霁州脚下聚集,隐隐有剑指武林盟的迹象。
容欺问:“那天极门呢?”
薛玉怔了怔:“天极门?倒是没什么异样。”他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道:“我听说当日天极门门主为救方敛追至东海,近几日又与方敛一同现身于升州,莫非流落荒岛的人里还有他?”
容欺看向他,眼底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没错。”
薛玉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尊不好惹的大神。”
容欺:“怎么?”
薛玉:“天极门常年隐世不出,但全然不似静悦寺那般与世无争。要说方敛还顾念着江湖道义,杀人前要给出道理由头……顾云行可不会跟人多费口舌。”
——不与人争长短,不在乎名声荣辱,所行即随心。想起之前顾云行不承认自己是武林正道,容欺不由心中好笑,这般行事,倒有几分魔道中人的风范。
薛玉欲言又止:“右使啊,你可别是招惹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