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逊满腹心事地度过了一晚,李文耀睡得也极不踏实,凌晨三点又带着人出去工作了。
北京通州区梨园镇,李文耀坐在阁楼一层大厅里,旁边站着忐忑不安的朱肖。
朱肖常年混迹香港,初出茅庐的时间比李文耀早了将近十年,翻云覆雨的本事却比国企改革更加恪守陈规,国家领导人恨不得换了几届,他却自愿做守财奴,抱着所剩无几的“资本”坐吃山空。
李文耀最初还经常耳闻关于他的某些“丰功伟绩”,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瞧不上他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作派。按自己的话说就是,既想吃红墨,又放不下白粉,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更何况是对这种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失败者。
他本来觉得没必要亲自过来,若不是朱肖鬼使神差地破了怂胆,竟头一回也有了引起自己注意力的东西。
“耀哥……”朱肖像哈巴狗一样叫了一声。
“咱这辈分,您这么称呼我,怕是不合适吧。”李文耀声音冰冷,看都不看他。
“说笑了说笑了,朱某何德何能敢与耀哥论辈分。”朱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耀哥今天肯来,想必也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那倒不至于,晚上睡不着,闲得发慌而已。”李文耀皮笑肉不笑道,“说说吧。你的计划。”
朱肖此次有求于李文耀,主要是为了私运枪支的买卖。这个领悟,李文耀涉猎尚浅,但从未消停过在这方面的兴趣和雄心。如今,朱肖在自己眼中虽说混得已是过街老鼠,但不可否认,枪支生意是他的老本行,而且李文耀清楚,朱肖一直在和德国连线,如此广阔的市场被朱家败成明日黄花,不难令人扼腕叹息。
朱肖毕恭毕敬地拿了一堆资料放在李文耀面前,“两个月后,我有批HK45和USP打算从尖沙咀运往天津,想请耀哥帮帮忙替我,替我们的这批货,提供一定的安全保证。”
“我们”李文耀攥着烟,吐了口灰雾。
“不瞒您说,这批枪,是天津一个物流公司订的,”朱肖咽了口吐沫,“您这边一点头,我立刻让他们拟合同,股份不会亏待您的。”
“这批货的数量。”李文耀脸上看不到一丝变化。
朱肖说了个数字。
李文耀忍不住嗤道,“狮子大开口啊。”
“耀哥,您可别小瞧了那家物流。”朱肖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现在的老板的爷爷可是35年那时候跟随……”
李文耀一言不发地收拾耳朵,捡取朱肖口中对自己最有利的信息。“单凭你一面之词我没办法答应,抽个时间组织一下,和天津那位大老板,咱们一起吃个饭。”
朱肖眼睛一亮,他知道李文耀是真的感兴趣了,这笔买卖的成功率瞬间在他的脑中有了轮廓。“是,谢谢耀哥!”
李文耀不置可否,“这事儿以后你直接跟孔绽联系。”边说边朝左侧一身肃杀黑,脸也墨得堪比张飞的孔绽点点头。他还要赶上午十点的飞机去深圳。
坐在返往朝阳区的车里,李文耀困倦交加,缩成“川”字的眉头难以舒展。
孔绽坐在驾驶座,时不时透过后视镜看他,“李总,要不把深圳的会议推迟,您精神状态欠佳。”
“不用,”李文耀说道,过去五六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没什么是自己熬不住的。
“你留在北京,这次让小杨和我去。”
“李总……”孔绽一愣。
“你负责每天接文逊放学。”李文耀说到这里揉了揉眉心,“之前那个心是豆腐做的,根本管不住那混小子。”
“……”孔绽闻言轻笑,“阿文少爷其实很懂事了。”
“懂事个屁。”李文耀道,“那小子一肚子馊主意,恨不得每天给我一个新‘惊喜’。”
孔绽默默摇摇头,但笑不语。
“李总,”孔绽说,握着方向盘的手稍微紧了紧,“我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想好了就说。”
“当初老爷……”孔绽敏感地发现他挑了一下眉,背脊一僵,“我是说……李老书记他,他那时……很想把阿文少爷留在自己身边,您为什么要……”
“把文逊留他那儿”李文耀眼底拂过愠怒,“留他那儿干什么,被他培养成优秀党员也和我划清界限吗”
“阿文少爷怎么可能跟您划清界限,”孔绽感受到硝烟的味道,“他还是很尊敬您的。”
“他必须尊敬。”李文耀口吻加重,“我替他付出了多少心血,这世界上包括我爸谁都可以背叛我,他绝对不可以。”
孔绽紧了紧嗓子,“他现在只是个孩子。”
李文耀顿了顿,面色闪过一抹落寞,眼神空洞地看向窗外,“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不过三五年功夫罢了。”
孔绽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半开玩笑地低声道,“也是,长大了就该操心成家立业了。”
李文耀脸色有一丝丝僵硬,瞳孔飘过转瞬即逝的冷色,放在腿上的拳头不动声色地收了起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孔绽看他心情貌似更加不好了,识眼色地闭了嘴。
李文耀有些迷茫地望着沉沦山下的夜幕。是从何时开始,每每想到关于李文逊的将来,关于旁人嘴里但凡涉及到关于李文逊“可能离开他”的“事实”,总是会莫名其妙的烦躁和不安。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弟弟长大,作为家人,本该是逐渐心安且成就感累积的过程,可是他觉得心里的某一处越来越空,这种“缺乏”让他心慌。
李文逊第二天去学校,找了比他高一届的一个学长。当天中午就请人家在烧鸡公吃了一顿。
“怎么了,无事献殷勤。”张束青看他抱了好几罐啤酒码在桌上,“大中午的喝这么多酒干什么,下午顶着张大红脸上课啊。”
“没事儿,大不了我帮你跟老师说,”李文逊笑嘻嘻地招呼他吃东西,“学长,你时间也宝贵,我就索性开门见山了。”
“你说。”
“我听马教练讲,你已经是今年秋阳杯的确定人选了,”李文逊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笑道。
“看来你很关注,”张束青点头道,“可是每次训练好像没咋看到你来。”
“我家里不太愿意……”李文逊似乎不愿多说,“可是我还是很想去的,也很希望能够进球队。”
“所以你今天找我,”张束青抿唇斟酌,“是想让我帮你私下培训”
“可以这么说。”李文逊淡笑道,停了几秒,“我还希望,你可以替我在我家人那儿作证,就说,你是陪我复习功课的。”
张束青挑挑眉,“万一以后你成绩真退步了……”
“不会的。”李文逊拍拍胸脯,“有啥事我帮你挡着,你就放下心来陪我训练就行了。”
第四章
张束青听他这样讲,心里仍旧犯嘀咕。李文逊这人在学校还算低调的,他仍不免听说了些八卦闲言。“我听别人说,你家里管你……”
李文逊眼神躲了一下,“只是比较严格。”
“只是‘比较’”张束青面露为难,“要是被发现了,你家里不会找我算账个没完吧。我家可不比你们这些高干子弟,万一这事儿闹到我妈那儿,别说你不能参赛,连我都要被你连累了。”
“学长真会开玩笑,”李文逊看着他,不动声色地暗笑道。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丢在张束青面前。
张束青半懵半醒地接过去打开,随便扫了几眼便赶紧合上了,紧张兮兮地四周望了望,瞪着眼看向气定神闲的李文逊,“这么多……都是给我的”
信封里的钞票少说也有几万,张束青半年的生活费都拿不到这个数。
“不多,一点都不多。”李文逊笑着帮他把信封折好放进他的书包里,“到了真正比赛时候,若是我们能拿冠军,我个人奖金的三成,你也可以拿走。”
张束青边笑边额头冒汗,“我只是帮你训练而已……这钱……这钱我拿的实在心虚啊……”
李文逊淡淡地看着他,点点头,“行吧,不要就给我,我去找别人。”说着就要把信封拿回来。
“别……”张束青紧紧抱着书包,“我没说不要……”
李文逊像看戏一样瞟着他,心里忍不住嗤笑。面上却笑得十分明朗友好,“看你紧张的,我跟学长开个玩笑罢了。”说着重新在椅子上坐好,“钱不在多,而在精。只要你能帮我进了比赛,顺利瞒过我家人,或许今后还有什么顺手拈来的机会,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学长的。”
张束青梗着脖子不住点头,李文逊打了个哈欠,“我有点困,先回去睡觉了。你吃完了直接走就行。”
那晚放学,李文逊刚出教室,就看到孔绽站在走廊拐角处等他。
“文少爷。”孔绽要帮他取书包。
李文逊后退了一步,“今天怎么是你,杨大哥呢。”
“你杨哥跟着李总去深圳出差了。”孔绽难得露出和身上全黑的打扮有些出入的笑容,“这周都由我来接你。”
李文逊表情看不出是喜是忧,“又出差”
“是。”孔绽以为他是心疼李文耀工作辛苦,“不过也就忙这一阵子。”
李文逊沉默了一会儿,“我今晚约了同学帮我复习功课,晚点儿再回去。你不用来接我了。”
孔绽愣了愣,“可是李总让你……”
“我这都是为了学习,你直接跟他如实禀报就行。若是不信,你们自己去查。我把对方的身份信息都给你们。”李文逊微恼着掏出手机要给他翻证据。
“不是不是,我没有那意思。”孔绽连忙摆手,“和同学一起补习……当然是好事。但是也不能太晚回家吧……”
“八点半之前。”李文逊说,“八点半之前我一定回去。”
孔绽在心里叹了口气。多数时候他还是心疼李文逊的,对于别的学生而言,充足自由的课后时间是如此唾手可得,然而李文逊,就因为是李文耀的弟弟,哪怕是争取两个小时,都显得举步维艰。
“那你自己注意安全。”孔绽想了想又补充道,“可别惹事儿,不然李总真查起来了,我都帮不了你。”
李文逊露出开心的笑容,“谢谢绽哥。”然后欢天喜地地跑远了。孔绽望着他的背影,再次发出一声轻叹。
李文耀在深圳的会议开了一下午,筋疲力尽后却不想回只有他一人的宾馆。犹豫了一下,驱车前往附近的酒吧,打算放松心情,消磨时光。
李文耀在事业上呼风唤雨,厉煞群雄;为人处世杀伐决断,冷酷无情;这使人常常忘记他不过才二十出头,正处青年壮志载酬,挥斥方遒的大好年华。过早的进入社会,给他的男儿本色增添了很多其他人不敢想也不会想的沧桑和狼虎野心。他浑身散发的气场令人望而生畏,这似乎是好事,又似乎没那么理想。
李文耀的长相其实更像他爸,眉毛粗黑眉峰锐利,眼底总有一层淡褐色的圈痕,显得他老成持重,心思深不可测。忽略掉这些的话,李文耀长得还是相当俊丽。除了192的身高,修长匀称的倒三角身材之外,颜淡薄唇,标准瓜子脸,刀修般的轮廓,夜明珠似的眼睛,所有的五官堪称完美。却也全部被时间渲染上禁忌和凶噬的色彩。
李文耀和其他多数太子党或黑金不同,黄赌毒,于他们这个圈,本是司空见惯,人人目不当接;而他几乎全部不感兴趣。即使有时候涉身其中,通常为工作所需。
不沾毒,是为了保全巩固自己不变的主动权,提防被他人钻了空子;不赌博,是因为深知赚钱的艰辛与不易。纵使今天身缠万贯也绝不忘本;至于不嫖娼……
李文耀坐在吧台前陷入了回忆。
其实他十五岁出来闯荡以前,是没有那么讨厌读书的。
十五岁之前的他,沉默寡言,总是板着张脸不苟言笑,每逢跟在他爸身后活像个小领导,亲戚家人把他捧在手心,对他的中规中矩甚是喜欢。学校里的人,却完全不把他当一回事。
就像每个领域都有“鄙视链”一样,在那群嚣张跋扈的官子弟眼里,他是处于食物链最底端,他的“不作为”,“不发声”成为那群人贬伐征讨的借口,校园欺凌早已是家常便饭。
不过正所谓,永远不要无止境地去欺负一个“老实人”,不然最后自己可能会溃败得渣都不剩。李文耀无法忍受父母在这件事上坚持叫他一忍再忍的态度,后来他才明白,李父是不想与人结仇,从而阻碍家族在机关晋升,获取功名利禄的道路。从那时候开始,他心中的叛逆就像疯狂的野草,他厌恶读书,实则,是排斥家族为他安排的“飞黄腾达”的人生。
于是他反抗,他决裂,他牺牲,他坚持。一路摸爬滚打,咬紧牙关混到了今天的功成名就,他不后悔,这是他凭借自己的力量得到的,这是他以亲情为代价为自己打下的江山;其中多少坎坷,多少辛酸,如何从人后攀向人前,如何从俯首称臣行至率兵诛宵小;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他原以为自己会永远“孤军奋战”,他没有什么执念,没有特别在乎的,没有非常想得到的,他的顽强的坚韧似乎有时候回想起来,从头到尾,只是想对尊严的证明。他不想被人瞧不起,他不想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他想做主宰,不仅是自己的主宰,还要是其他人的主宰。
六岁那年,父母给他添了一个弟弟。他本来对这个亲人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孩子太小,除了会跟在,他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后面咿呀学语,什么也不会。李文耀对此除了冷漠,还是冷漠。
直到他十七岁,出去闯荡的第二年。某个夜晚他被竞争对手追杀,腹部受伤仓惶逃到家附近,被李文逊发现救了下来。
爸妈早就不管他了,李文逊虽然才九岁但也大概了解。他偷偷地把李文耀扶到自己房间,拿了急救箱和食物给他疗伤,帮他复原。那次是李文耀真真正正,第一次开始注意自己的亲弟弟。疼痛恍惚间终于意识到,那个只会奶声奶气的小不点好像长大了,好像……长得和自己不太像,更像他们的妈妈。
李文逊相貌比李文耀秀气很多,那晚以后,李文耀一直无法忘记他弟弟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和清灵白净的脸。他为自己小心翼翼包扎伤口的样子,他为自己端水送药的样子,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蹙,在那个原本血腥寒冷的夜里,像执着燃烧的火苗,慢慢的,温情的,过渡着自己的卓热,完完全全,渡进了李文耀的心底。
他现在回想起当时潦草数语的对话,仍然忍不住嘴角上扬。
李文耀当时坐在床上,盯着李文逊小脑袋上的发旋,“你怎么会给人包伤口的。”
李文逊拿着纱布的手一顿,仰起头露出明亮的笑容,“老师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