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6章

“自然是倾慕儒家之道。”谢景行随口道。

风凉夜被他一捧,并未显出笑意:“道友莫要寻在下开心。世人皆知,五百年前,儒门圣人谢衍只身叩天门,不幸身死道消,留下‘天路不通,非吾之道,万望后人,莫要效吾’十六字警示。”

“圣人亲口否定儒家道统,天下震动。儒宗当年有多么辉煌煊赫,在参天大树倒下时,那些人跑的就有多快。”

他冷笑一声,“都是趋炎附势之辈,活该证不了道。”

谢景行:“……”

他当年孤身叩天门,见天道入魔,倘若公之于众,修真界必定大乱。

所以,他以身封天路,并告知道祖、佛宗二圣,再绕开天道规则,留下语焉不详的警示,本意是为让修真界知晓天道有异,怎么就变成否定儒道道统了?

谢景行无奈,在学宫前驻足,似乎想替自己解释一番:“圣人此言,未必在否定儒家道统。”

风凉夜却道:“圣人留下这响彻三界的警示,就坠天了。当日唯有道祖、佛宗在场,二位圣人也缄口不言,很快就隐世。所以说什么的都有,最流行的说法便是儒道不通天门,修之无用,原来的儒门修士纷纷改换门庭,投了道、佛两家了。”

“原本的仙门三圣,因儒门圣人身死,变为道家老祖逍遥子、佛门宗师了了大师,二圣并立的格局。东洲道门,西洲佛门,皆趁势而起,把儒门道统踩在了脚底。”

谢景行拢袖,看向前方,长袖遮掩的手骨却攥起,显然在压抑怒意。

“即使天下风传儒道不通天,有儒门三相震慑,儒宗也不该败落的这样厉害。”

“四百五十余年前,风师伯与沈师叔因道不同产生龃龉,风飘凌师伯离开主宗,继上古程朱理学,成立理宗,认为万物以理入道。”

风凉夜提起时,也颇为遗憾:“沈游之师叔成立心宗,继承上古阳明心学,习格物致知之法。两位宗主把儒宗旧人都带走了,儒宗才就此败落了。”

“如今,唯有我的师尊白相卿,还留在儒宗看顾圣人遗泽。四百余年前,师尊隐世封山,不再招收弟子,如今的儒门弟子已经不多了。”

“白宗主始终如一,坚守本心。”谢景行紧抿的唇微弯,终于感到一丝欣慰。

风凉夜无情地拆了白相卿的台,“师尊其实是懒,他一直潜心修炼,不问世事。只有出关时教我一阵,平日都是给我秘籍,叫我自行研究,又闭关了。”

谢景行:“……”夸早了。

“师尊修为虽高,却不会教弟子,现在的小师弟全都是在下在教。”

风凉夜说明了儒宗现状,随即用期待的眼神看他,“晋安谢家在海外名声颇响,若是谢道友能够顺利拜入宗门,助我一臂之力,那是最好不过了。”

当年圣人的教学水平,在修真界是一等一的。

座下除却渡劫期的儒门三相,还有一名叛师弟子,他一千五百年前登临北渊尊位,为帝亦为尊,号称‘魔道帝尊’。

师门百分之百的成材率,圣人之名就是金字招牌。

结果传到白相卿手中,儒宗竟然门面凋敝,败落至此,连教学水平都到谷底了。

谢景行勉强维持礼貌的笑意,问道:“风道友,如今儒宗还剩下多少名弟子?”

“算上宗主、在下、师弟师妹,打扫山门的杂役、不足岁的孩童、还有池中的锦鲤……”

风凉夜掰着指头数了数,不确定地道,“大概有十三名?”

当年的正道第一宗,居然只剩下十三个活物?

谢景行面无表情地把扇骨捏成齑粉,决定了,第一个该抽的,是白相卿这不肖徒弟。

在宗门外部转了一圈,风凉夜领着他到了儒门十三景。

“此处名为‘流觞曲水’,传闻,圣人曾在此与百家论道。”风凉夜自豪地介绍。

此地树荫久未修剪,枝干横生,偶有阳光渡过夹缝,在水中映下碎光,缠绕的藤蔓把‘流觞曲水’字样遮蔽了大半。灵泉里,几只胖锦鲤正在悠闲地吐泡泡。

风凉夜惋惜不已,“不过,流觞曲水荒废了好些年。上回师尊出关,唏嘘道,‘圣人最好鱼跃之景’,就从天问阁外的水池里捞了些灵鲤,养在里头了。”

谢景行俯身,好似想要从流水中捞出酒盏,“以流觞曲水养锦鲤,白宗主当真是个妙人。”

置身故地,他心情难免激荡,忆起往昔峥嵘岁月。

但是锦鲤摇曳,水波一荡,昔年圣人与百家宗主论道的影子却散了,照出他苍白病态的容颜。

五百年已过,圣人音容改换,修为尽散,故人不知何处去。

宗门后生与他相见不相识,竟是笑问客从何处来。

风凉夜还在说些宗门琐事,防备心极低,毫无当年波谲云诡。

“师尊还偶尔捞两条打打牙祭,在下也尝过,锦鲤灵气四溢,肉质肥美,滋味甚是美妙。”

谢景行:“……”

焚琴煮鹤,作孽啊。

圣人当年最喜欢的,就是那一池从西方捞回来的锦鲤。它们百年化灵,戏鲤池中,常有成片金红碎光,如霞如缎。

一场坠天,三千年清修付诸东流,连用尽心血的儒宗也败落。

虽然赴道前,他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真见到此情此景,仍然怅然不甘。

风凉夜看着谢景行水边伫立的孤绝背影,虚幻缥缈,不似在人间。

良久,谢景行收回思绪,敛容道:“风道友,你可知这流觞曲水真正的用法?”

儒宗败了,但他的心血还在,能引领遗留弟子一二,也是大善。

风凉夜摇头。

“且看好了。”谢景行眼睫笼下阴影,“儒门十三景名声在外,是有原因的。”

他的指尖从刻着“流觞曲水”的石壁上拂过,流光融入,幻境打开。

不知不觉,风凉夜身边景致变了模样。

原本荒凉的流觞曲水如画卷缓缓展开。弦乐丝竹,鲜花绽放,灵泉生出雾气,酒杯顺流而下。

当年的中洲百家正谈天论道,一字一句都精髓至极。

风凉夜看不清众人面貌,却依稀辨别出首位是当年的圣人谢衍,其下三席,分别是当年的三相。

百家宗主或站或坐,或恣意饮酒,或提笔作画,或赋诗吟咏,更有甚者拔剑而起,趁兴而舞。

那是昔年圣人治下,仙门盛世的回响。

“所求为何?”白衣圣人梅姿鹤骨,白玉为神,面容却笼罩着雾气,看不清晰。

“天地义理,造化万物。”风飘凌沉肃,正襟危坐。

“儒道为何?”

“生在世外,心有红尘。”白相卿谦和,举盏而笑。

“红尘何处?”

“我心在处,便是红尘。”沈游之不驯,桀骜一顾。

幻境之中,白衣圣人似乎笑了,声音清寒动听:

“儒家之道,非佛家讲慈悲缘法,渡人渡己;亦非道家出世脱俗,讲因果定数。我等儒者,求仙问道,问的是苍生安稳,是兼济天下,是为万世开太平。”

圣人放下酒盏,长叹一声:“待我离去,又有何人替我看顾这茫茫众生?”

圣人话音刚落,微茫山上的晨钟震颤,响彻山间。

一瞬间,风卷树摇,锦鲤惶惶沉底,惊起寒鸦一片。

谢景行望向远方洞府处。熟悉的灵气,让人几乎忘却了时光的流逝。

“是师尊出关了?”风凉夜诧异,“为何师尊此时出关……”

下一刻,白衣落拓的修士坐在了长满藤蔓的石碑之上。

谁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出现的。

他的白衣半新不旧,足踏木屐,手上拎着一壶酒,正醉眼朦胧,眉峰始终紧锁,笼着如云如雾的愁绪。

儒宗现任宗主,赫赫有名的儒门三相之一,白相卿。

“今日颇为热闹,这微茫山,许久没有正儿八经的客人了。”

转瞬之间,白相卿飘然行至,席地而坐,含笑道:“是何方小辈在此?与我儒门有何渊源?”

谢景行在他出现时就有所预料,静静垂首,不与他四目相对。

他醉意熏然,“转过身来,让我看看懂这‘画中盛景’术法的,是前儒门弟子,还是故人之后。”

白相卿伸出手,随意放出些许威压。

在渡劫修士灵力外放时,谢景行足下重逾千斤,筋骨沉重,关节悲鸣,维持站着就很不错了。

当年圣人几乎从未处于被压制的劣势,如今他被天劫磋磨,浑噩五百年,即使逃脱神魂俱碎的命运,却也落得病骨支离的下场。

除却知识功法,以及他浩瀚到足以掩饰一切探查的圣人识海,他从根骨到灵脉,都与寻常修士别无二致。

连天道追杀都能骗过,他也不怕白相卿探寻。

谢衍抬眸,目光仿佛横渡千山,落于此世。

然后,他振衣拂袖,拱手行过儒门古礼。

“谢景行,见过宗主。”

白相卿随意一瞥,如同被惊雷击中,仿佛见到故人跨越时光洪流而来。

“像,当真是像。”

白相卿拂衣而起,足下踏风,霎时掠到谢景行身侧,琥珀眼眸紧紧地锁住青衣书生漆黑的瞳孔。

“五百年了,是你吗,师尊?”

白相卿似醉非醒,抑制不住悲喜,“师尊啊,是弟子不争气,未能守住儒宗辉煌……您如今,还愿意回来看一眼弟子吗?”

“宗主醉了。”谢景行神情陆离莫测,后退两步,平静地拉开距离。

他此番来到儒门,不欲告知他们圣人身份。他们虽不争气,教师父恼的不行,但徒弟再没出息也是徒弟,不必牵连。

欺骗天道者,气运有缺,命途多舛。

何况,他上辈子做的,远不止普通的“欺骗”。

如今谢衍躲在“谢景行”的气运之下,说好听点是兵解重生,说难听些,是苟延残喘。

若是一时不慎暴露身份,以他如今筑基修为,谁都能欺曾经高高在上的圣人几分。

白相卿见他神情陌生疏离,如被冷水浇透,也知道自己是满口醉话,荒唐了,所以找补道:

“仔细看看,眉眼倒是不像,这修为也天差地别,只是这气质,像,像极了,教我一时错认。”

“……”这话可不能接,谢景行垂眸,继续保持沉默。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