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早就叛门入魔,远走他乡,在北渊成就至尊功业。这不意味着他与圣人谢衍闹翻。
殷无极毕竟曾修儒道,拜在圣人门下求学,儒学道基始终是他斩不断的根系。
谢衍崇尚礼乐大同,并非介意门户之别的庸人,当年甚至有意纵他入北渊,争夺尊位,以促成仙魔和平。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谢衍都以先驱者与师长的身份,为年轻的大魔照亮大道前路。
更别提那隐秘的历史罅隙中,一圣一尊逆伦悖乱、天地不容的一段情史。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恨我。”谢景行以玉笛为尺,测算方向时,心里想。
圣人死后五百年,五洲十三岛,沧海化桑田。
这刻骨的恨,如何噬咬他,折磨他,把他在世情的炉火中熔炼为何等模样……
“……是我之过。”谢景行缓缓阖眸,徒留漫漫叹息。
谢景行测算前路时,大阵也在不断变动。
阵主修为远远高于他时,前路就是一片迷雾,他很难破局,唯有硬着头皮往前走而已。
梅花阵中央,浮现出一座八角凉亭的轮廓。
谢景行收回玉笛,考验他应变的时候到了。
他身着儒宗制式的白袍,垂衣拢袖,作出谦恭姿态。
远远站在梅花枝下,他修为低微,不言不语,确实像是个误入大阵的普通弟子。
让转世圣人心火如沸,想见却不敢见的那位帝尊,此刻就坐在亭中,凭栏独饮。
殷无极不束九旒帝冕,不加金银玉石,沉静庄重的玄色外袍逶地,并无多余纹路,是一片幽暗孤独的漆夜。
他身份尊贵无匹,五洲十三岛无人出其右,却不披半点锦绣。
像是在为谁长久而缄默地着素缟。
长夜难明,秋月高悬。
十里梅林沐月色,血色魔气席卷,委顿一地落花残红。
唯有一枝白梅茕茕孑立,扎根梁柱之侧,亭亭如华盖。
它似乎不知恐惧,迎风独立,在一地靡靡中格外刺眼。
清风浮动,梅花低垂枝头,将雪色幽香递到殷无极面前。
玄袍帝君拂过梅花,色如白雪,不见半点魔气侵染的情状,“怎么就偏偏是你纤尘不染,叫人讨厌。”
这是数千年前,他的师尊谢衍,种在那里的梅花。
那时殷无极还未叛出圣人门墙,仙门称其“无涯君”,“苦寒来”的梅花,都是师徒一起种下的。
他玩笑似的给梅花取了名字,叫“不染”,以示其高洁脱俗,不染尘埃。
“……这算什么,他不在了,换你送我一枝春么。”
帝君凭栏,微微嗤笑,倾酒入梅边。
“罢了,家书、赠寄与唱和,不过是些无聊的玩笑……本座怎么突然在意起来了。”
“谢云霁性子冷傲,心深似海,莫测难辨。唯有哄人时,最温柔,也最是谎话连篇。”
他喃喃道,“本座次次被他骗,早该长记性了。”
他醉了,似玉山倾颓,绯色眼眸却是冷寂的冰。一片空空。
明日就是圣人祭。酒醒之后,他也不见故人。
唯余梅花与他,形影相吊。
谢景行站在不远处,看似垂眸敛袖,谦虚谨慎,却将一切尽收眼底,心里却想:
圣人坠天,道祖逍遥,佛宗隐世。
这世上已无人可阻他,别崖总该事事顺心了。
殷无极甚至没回头理他,随手将烈酒浇落梅边,雪白花瓣无法抵抗魔气侵染,终于泛起绯色。
他淡淡笑了,似在自嘲:“本座是越活越回去了么,与一棵树较什么劲。”
魔君低沉的声音响起,语气随意,说给百步外垂手肃立的儒门弟子:
“按往年惯例,今夜,儒门三相理应在圣人庙里,陪着师尊灵位,一夜闭门不出。”
“新来的弟子?真是胆大妄为……收回你的视线。”
谢景行知道自己没克制住,已经过界了。
他立刻收敛视线,控制自己向地面一侧看去,纷繁的思绪却刹不住。
殷无极声音里有倦意,他没有回头,淡淡道:“白相卿难道没有叮嘱过你,今日在外夜游,会碰见本座么?”
谢景行本想踏出半步,终而理智战胜情感,将攥紧的手收回袖中,向他微微一揖。
“明日是圣人忌辰,本座不想大开杀戒。”
殷无极对儒门后辈很宽纵,嘴上却不饶人,“也罢,本座给白相卿一个面子,不想送命就退下。”
说罢,殷无极亲自为他指路,向东南方向一点,阻挡去路的梅树纷纷让开。
或许是不想被他认出来,谢景行不欲出声,转过身,准备顺着出路离去。
“等等!”
殷无极大抵是醉后心血来潮,又或是圣人祭在即,微茫山太萧索,非得与这误闯的小弟子说上两句话罢了。
“……去年此时,儒门还没你这号弟子,第三代还是第四代,难道是小白新收的徒弟?”
“……”谢景行驻足,白衣如雪,清瘦的肩膀微微紧绷。
“不说话?”殷无极蹙眉,儒门第三代也太沉默了些。
他有些怏怏不乐:“怕什么,本座又不为难你……”
别崖能问,谢景行不能答。
他能从容瞒过三相,却对欺骗别崖毫无把握。
“罢了,你走吧。”殷无极不强求,只是在他离去时,随意看了一眼。
刹那间,苍穹颠倒,天地凝冻。
不过一次回眸,五百年的岁月呼啸着,向他倾轧而过。
殷无极几乎控制不住灵魂的颤抖,浑身的血都在逆流。
“转过身来!”
他的声音低沉黯哑,好似被岁月凌迟。实在残忍。
四方风动时,深沉暴烈的魔气冲天而起。
帝尊的一念之间,千树须垂首,万物皆低眉。
“……”
梅花树下的白衣书生背对着他,墨发束儒冠,手执玉笛,超逸不群。
青年挺拔的脊梁中,好似支着一根笔直剑骨,傲然指向天穹之上。
“站住,你是谁——”
殷无极踉跄起身,却近乎倾倒。他单手握住栏杆,几乎捏碎,才止住本能的战栗。
谢衍死后,殷无极少有这么茫然。本能支使他行动。他右手往前虚虚一张,再收拢,催动术法。
空间扭曲,时间静止。
身上传来拉扯感,谢景行暗道不妙:“是‘缩地成寸’!”
白衣书生被殷无极从百丈外扯到身边,径直拥入怀中。隔世的契合。
魔君的黑袍浸透着止杀戮的禅香,却掩不住血腥气息。
目之所及,尽是帝尊的昳丽倾城的姿容,眉飞入鬓,眼眸深绯,实在是美的太晃眼睛。
“这是何意?”谢景行咬住舌尖,稳住声音。
在被殷无极锁定的时候,他当机立断,扯散儒冠,以墨色长发遮住大半容貌。
殷无极撩起谢景行的一缕发,神情不再寡淡冰冷。
他朱唇轻启:“你叫什么名字?”
谢景行阖眸,避免被帝尊绝世的魔魅引诱,从而露出破绽,被揭穿身份。
“不肯直视本座,为什么?”殷无极捏起他的下颌,迫使他抬头,“在怕吗?”
被徒弟恣意拿捏,圣人虽然不觉得冒犯,却很不习惯,难免蹙眉:“在下谢景行,儒门弟子。”
殷无极捏着他的下颌,见留下红印时,微微一顿,从动作到声线都莫名放轻了些。
“谢景行……”
帝尊声音低沉,念出他的假名时,却百转千回,难以言喻的缠绵。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好名字。”他笑了,“本座就叫你‘谢先生’,如何?”
“……”谢景行阖眸,真是熟悉的称呼。
“谁的门下?”
殷无极纤长浓密的睫羽轻拂,绯色瞳孔里烧着火的髓,“白相卿?”
对他再重复一遍“圣人弟子”的谎言,简直是漏洞百出,万分可笑。
谢景行根本编不下去。
他规避问题,试图拉扯开话题,“在下误入此地,却被阵法所困,并非刻意打扰陛下独酌。承蒙陛下指路,在下会很快离开……”
“本座不想放你走了。”
殷无极找起茬来,很是难缠,很不讲道理。
谢景行:“陛下先是指路,而后反悔出手,可是在下做的不妥当,得罪了陛下?”
“何处得罪本座,谢先生心里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