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13章

他很早就叛门入魔,远走他乡,在北渊成就至尊功业。这不意味着他与圣人谢衍闹翻。

殷无极毕竟曾修儒道,拜在圣人门下求学,儒学道基始终是他斩不断的根系。

谢衍崇尚礼乐大同,并非介意门户之别的庸人,当年甚至有意纵他入北渊,争夺尊位,以促成仙魔和平。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谢衍都以先驱者与师长的身份,为年轻的大魔照亮大道前路。

更别提那隐秘的历史罅隙中,一圣一尊逆伦悖乱、天地不容的一段情史。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恨我。”谢景行以玉笛为尺,测算方向时,心里想。

圣人死后五百年,五洲十三岛,沧海化桑田。

这刻骨的恨,如何噬咬他,折磨他,把他在世情的炉火中熔炼为何等模样……

“……是我之过。”谢景行缓缓阖眸,徒留漫漫叹息。

谢景行测算前路时,大阵也在不断变动。

阵主修为远远高于他时,前路就是一片迷雾,他很难破局,唯有硬着头皮往前走而已。

梅花阵中央,浮现出一座八角凉亭的轮廓。

谢景行收回玉笛,考验他应变的时候到了。

他身着儒宗制式的白袍,垂衣拢袖,作出谦恭姿态。

远远站在梅花枝下,他修为低微,不言不语,确实像是个误入大阵的普通弟子。

让转世圣人心火如沸,想见却不敢见的那位帝尊,此刻就坐在亭中,凭栏独饮。

殷无极不束九旒帝冕,不加金银玉石,沉静庄重的玄色外袍逶地,并无多余纹路,是一片幽暗孤独的漆夜。

他身份尊贵无匹,五洲十三岛无人出其右,却不披半点锦绣。

像是在为谁长久而缄默地着素缟。

长夜难明,秋月高悬。

十里梅林沐月色,血色魔气席卷,委顿一地落花残红。

唯有一枝白梅茕茕孑立,扎根梁柱之侧,亭亭如华盖。

它似乎不知恐惧,迎风独立,在一地靡靡中格外刺眼。

清风浮动,梅花低垂枝头,将雪色幽香递到殷无极面前。

玄袍帝君拂过梅花,色如白雪,不见半点魔气侵染的情状,“怎么就偏偏是你纤尘不染,叫人讨厌。”

这是数千年前,他的师尊谢衍,种在那里的梅花。

那时殷无极还未叛出圣人门墙,仙门称其“无涯君”,“苦寒来”的梅花,都是师徒一起种下的。

他玩笑似的给梅花取了名字,叫“不染”,以示其高洁脱俗,不染尘埃。

“……这算什么,他不在了,换你送我一枝春么。”

帝君凭栏,微微嗤笑,倾酒入梅边。

“罢了,家书、赠寄与唱和,不过是些无聊的玩笑……本座怎么突然在意起来了。”

“谢云霁性子冷傲,心深似海,莫测难辨。唯有哄人时,最温柔,也最是谎话连篇。”

他喃喃道,“本座次次被他骗,早该长记性了。”

他醉了,似玉山倾颓,绯色眼眸却是冷寂的冰。一片空空。

明日就是圣人祭。酒醒之后,他也不见故人。

唯余梅花与他,形影相吊。

谢景行站在不远处,看似垂眸敛袖,谦虚谨慎,却将一切尽收眼底,心里却想:

圣人坠天,道祖逍遥,佛宗隐世。

这世上已无人可阻他,别崖总该事事顺心了。

殷无极甚至没回头理他,随手将烈酒浇落梅边,雪白花瓣无法抵抗魔气侵染,终于泛起绯色。

他淡淡笑了,似在自嘲:“本座是越活越回去了么,与一棵树较什么劲。”

魔君低沉的声音响起,语气随意,说给百步外垂手肃立的儒门弟子:

“按往年惯例,今夜,儒门三相理应在圣人庙里,陪着师尊灵位,一夜闭门不出。”

“新来的弟子?真是胆大妄为……收回你的视线。”

谢景行知道自己没克制住,已经过界了。

他立刻收敛视线,控制自己向地面一侧看去,纷繁的思绪却刹不住。

殷无极声音里有倦意,他没有回头,淡淡道:“白相卿难道没有叮嘱过你,今日在外夜游,会碰见本座么?”

谢景行本想踏出半步,终而理智战胜情感,将攥紧的手收回袖中,向他微微一揖。

“明日是圣人忌辰,本座不想大开杀戒。”

殷无极对儒门后辈很宽纵,嘴上却不饶人,“也罢,本座给白相卿一个面子,不想送命就退下。”

说罢,殷无极亲自为他指路,向东南方向一点,阻挡去路的梅树纷纷让开。

或许是不想被他认出来,谢景行不欲出声,转过身,准备顺着出路离去。

“等等!”

殷无极大抵是醉后心血来潮,又或是圣人祭在即,微茫山太萧索,非得与这误闯的小弟子说上两句话罢了。

“……去年此时,儒门还没你这号弟子,第三代还是第四代,难道是小白新收的徒弟?”

“……”谢景行驻足,白衣如雪,清瘦的肩膀微微紧绷。

“不说话?”殷无极蹙眉,儒门第三代也太沉默了些。

他有些怏怏不乐:“怕什么,本座又不为难你……”

别崖能问,谢景行不能答。

他能从容瞒过三相,却对欺骗别崖毫无把握。

“罢了,你走吧。”殷无极不强求,只是在他离去时,随意看了一眼。

刹那间,苍穹颠倒,天地凝冻。

不过一次回眸,五百年的岁月呼啸着,向他倾轧而过。

殷无极几乎控制不住灵魂的颤抖,浑身的血都在逆流。

“转过身来!”

他的声音低沉黯哑,好似被岁月凌迟。实在残忍。

四方风动时,深沉暴烈的魔气冲天而起。

帝尊的一念之间,千树须垂首,万物皆低眉。

“……”

梅花树下的白衣书生背对着他,墨发束儒冠,手执玉笛,超逸不群。

青年挺拔的脊梁中,好似支着一根笔直剑骨,傲然指向天穹之上。

“站住,你是谁——”

殷无极踉跄起身,却近乎倾倒。他单手握住栏杆,几乎捏碎,才止住本能的战栗。

谢衍死后,殷无极少有这么茫然。本能支使他行动。他右手往前虚虚一张,再收拢,催动术法。

空间扭曲,时间静止。

身上传来拉扯感,谢景行暗道不妙:“是‘缩地成寸’!”

白衣书生被殷无极从百丈外扯到身边,径直拥入怀中。隔世的契合。

魔君的黑袍浸透着止杀戮的禅香,却掩不住血腥气息。

目之所及,尽是帝尊的昳丽倾城的姿容,眉飞入鬓,眼眸深绯,实在是美的太晃眼睛。

“这是何意?”谢景行咬住舌尖,稳住声音。

在被殷无极锁定的时候,他当机立断,扯散儒冠,以墨色长发遮住大半容貌。

殷无极撩起谢景行的一缕发,神情不再寡淡冰冷。

他朱唇轻启:“你叫什么名字?”

谢景行阖眸,避免被帝尊绝世的魔魅引诱,从而露出破绽,被揭穿身份。

“不肯直视本座,为什么?”殷无极捏起他的下颌,迫使他抬头,“在怕吗?”

被徒弟恣意拿捏,圣人虽然不觉得冒犯,却很不习惯,难免蹙眉:“在下谢景行,儒门弟子。”

殷无极捏着他的下颌,见留下红印时,微微一顿,从动作到声线都莫名放轻了些。

“谢景行……”

帝尊声音低沉,念出他的假名时,却百转千回,难以言喻的缠绵。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好名字。”他笑了,“本座就叫你‘谢先生’,如何?”

“……”谢景行阖眸,真是熟悉的称呼。

“谁的门下?”

殷无极纤长浓密的睫羽轻拂,绯色瞳孔里烧着火的髓,“白相卿?”

对他再重复一遍“圣人弟子”的谎言,简直是漏洞百出,万分可笑。

谢景行根本编不下去。

他规避问题,试图拉扯开话题,“在下误入此地,却被阵法所困,并非刻意打扰陛下独酌。承蒙陛下指路,在下会很快离开……”

“本座不想放你走了。”

殷无极找起茬来,很是难缠,很不讲道理。

谢景行:“陛下先是指路,而后反悔出手,可是在下做的不妥当,得罪了陛下?”

“何处得罪本座,谢先生心里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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