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极下意识就想上前,把师尊揽到怀中,带回魔宫。可他还在颤抖失控的双手,让他如坠冰窟,怔在原地。
是他疯魔,害师尊至此。现在心魔之症还没完全消退,万一失控再伤到他……
现在,最没有任何资格与立场站在他身边的,不是儒门三相,而是他。
儒门三相维持结界,不让魔气外溢,实在消耗不轻。
他们互相搀扶着,毫不犹豫地向谢景行走去,一致护在了小师弟身前。
白相卿探查过他的脉搏,“小师弟,可还撑得住?”
谢景行气息微弱,意识模糊,唇边不断溢出鲜血,看上去很不好。
沈游之迅速往他几处灵窍急点,封住大穴,“我来吧,医术我修的比你好。”
“快,把师弟带回养心堂,我必须马上替他施针疗伤。”
风飘凌似乎失望极了,不肯再看殷无极一眼,抱起他们身受重伤的小师弟,转身就走。
殷无极持剑往风飘凌身前一横,下意识就要夺人,哑声道:“还给我……”
“还?”风飘凌冷笑一声。
“魔君有何颜面,说这一个‘还’字?他是我们的师弟,又不是你的。叛门之辈,让开!”
殷无极被狠刺一下,有些狼狈,怔怔不语。
白相卿执萧,护在一侧,双眸冷冰冰扫过:“陛下还要出手?”
“你因师门旧事迁怒小师弟,他豁达不记仇,竭力唤回你的理智,却落的如此重伤,你害他难道还不够,真的要耽误他性命不成?”
往日最温和好说话的白相卿,此时竟是让魔君哪里凉快哪里呆着的态度。
“……你们抵挡洪荒三剑,本座如约,不再出手。”
殷无极一顿,声音无端弱了几分,“我只想……看看他的伤势……”
“你是医修吗?”沈游之嗤笑一声,“殷无极,你拆房子的确是一把好手,小爷我怎么不知道你会医术?”
“……”他还真不会。
“你夺人、植入魔种,甚至逼他入魔。如此蛮横,其实是心有不甘,要把小师弟掠回魔宫凌虐吧?”
沈游之讽刺:“怎么,小师弟救了你,你现在还不满足,要把你之恩怨强加他身上,非得把他挫骨扬灰吗?”
“你就这么恨师尊,恨他到,连像他的人都容忍不了,非要杀死才满意?”
“……不是。”
沈游之这张利嘴着实诛心,殷无极竟不知怎么答,徒劳地辩驳一声。
“既然不是,就快让开!”
风飘凌寒声道,“儒宗大门在哪里,你心里清楚,魔君自便,恕不远送。”
十里梅林成墟,魔气散尽,业火熄灭,漫漫长夜已经接近终结。
儒门三相护着重伤的谢景行离去。
微茫山上,天已初明,徒留黑袍帝尊孤寂站在原地。
他的右臂还是断的,骨节碎裂扭曲,垂在袖袍间。左手掌心一片斑斑血痕。
殷无极回望烧成灰烬的梅花林,原本荒芜的眼睛里,忽然燃起些微光芒,又很快暗淡下来。
“搞砸了,怎么办?”
殷无极仰头,用还完好的左手盖住眼帘,似乎有种流泪的冲动,他眨眨眼睛,“晨曦好刺眼啊……”
“终于等到师尊回来,我却做错了事,疯的那样厉害,竟关不住心魔,闹过了头,还伤到他了……”
“我怎么总是做错事,明明不想和他吵架的……”
孤绝雍容的魔君赤瞳轻颤,看向残留的血迹,烧成灰烬的梅花林,仿佛被暴风席卷过的主宗。
一切俱是狼藉。
他一失控,不但伤了他,居然还把家烧了。
他变得好坏、好凶啊,师尊一定很生气。
师尊会不会很失望,不肯再见他、与他说话了?
冰封已久的心魔在叫嚣,他似乎又听到了刺耳的声音。
“杀了他,杀了他!”心魔的讥笑犹在耳侧。
“你不是恨他吗?杀了他,圣人谢衍修为尽散,再多的手段都用不出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要管住自己。”殷无极无视了心魔的叫嚣,认真告诫自己。
他用长剑支着身体,略略低头,额头抵着剑柄,流水般的鸦色长发落在肩颈上,笼罩着朦胧的晨光,破碎而惨淡。
他自言自语:“我不对劲,现在的我……不能去见他。”
殷无极顿了顿,发觉手还在颤抖,于是毫不留情地握住剑刃,割入血肉,以痛苦抑制杀戮的欲望。
疼痛让他清醒,却在提醒他,这并不是梦境。
“师尊回来了。”
殷无极的眼睛被缓缓点亮了。
“是真的啊……”
早已死去的少年,好像从凛冬中活了过来,冷寂的瞳孔中忽然跳跃起灼灼的火。
第11章 儒宗旧事
日已西斜,光如水满而溢,透过窗户漫入室内。
谢景行醒来时,正合衣躺在床铺上。他起身,支臂斜倚床边,撕心裂肺地咳嗽。
缓过一阵,他才知觉灵气透支。有圣人元神护着,这具躯壳才没有灰飞烟灭。
强行借用“太古遗音”,这种结果很正常。
殷无极赠与魔种,他却没有在灵脉里发现魔气,不正常。
谢景行皱眉,拉开衣襟,低头看去,只见一个小篆的“殷”字,赫然烙印在心口。
他伸手覆上,印记里蛰伏着汹涌澎湃的魔气,却意外的乖巧,不折腾他。
“何苦来哉。”谢景行哑然,“予我魔种,别崖总不会是怕师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死了吧?”
“也罢,这是我欠他的孽债。”他摇了摇头,不知唇边竟是含着笑。
“幼稚鬼,孩子心性,帝尊多大的人了……”
从中窥见爱徒一两分真意,谢景行也不急了,悠悠然收拢衣襟,披上儒门弟子外袍,下地走动。
风凉夜用肩支开门,端着一盆水进屋,见他清醒了,“小师叔,您醒了?”
谢景行把长发撩到一侧,拂衣戴冠,“我睡了几日?”
“圣人祭已过十日,小师叔也睡了十日有余。”风凉夜把干净的布放进水里浸湿,递了过来。
“沈师叔以杏林之术为您止血、疏通经脉、治疗反噬,花了足足三日,才将您从鬼门关拉回来。”
谢景行:“这几日,是师侄在照顾我?”
风凉夜:“前几日您身上的魔气没有平复的征兆,三位宗主怕您一身极佳根骨被魔气毁去,危及性命,也怕魔君去而复返,就轮流守着。奇怪的是,魔君留在您体内的魔气并未侵入灵脉,在您度过最危险的三日后,就彻底平息,蛰伏于魔种之中,不再作乱了。”
谢景行也不意外,温和笑道:“想来魔君陛下还是给了三位师兄一个面子,才留我一条性命。”
“多半是圣人的面子。”风凉夜也不隐瞒了,他压低声音,示意谢景行附耳过来,“实不相瞒,魔君年年回山祭奠圣人,与三位抬头不见低头见,弄僵总归不好。”
“年年如此?”谢景行的笑意,莫名淡了几分。
风凉夜并未察觉他情绪的不对劲,“至于魔种,沈师叔检查完后,难得说了帝尊一句好话,道‘那厮终于干了件人事,不是个六亲不认的畜生’。”
“……是沈师兄的风格。”
沈游之这张嘴,最是锋利,气死人不偿命。
等到谢景行整理好衣冠,药也放凉了。
风凉夜端来,“这药凝神定气,调养经脉,晨昏各一次,沈师叔叫我看着您饮下。”
托盘上还有一碟蜜饯,色泽温润甜蜜。
谢景行捻了一颗,失笑:“怎么还有这个?”
“师尊吩咐,说小师叔嗓子受了伤,很是敏感,受不得苦,药汤以蜜饯送服。”
三相这般照顾人,就是正式接纳他进入师门,把他当做“小师弟”来疼爱了。
谢景行受了好意,含入唇齿间,果真清甜。
他三两下喝尽了药汤,暖意充盈空虚的经脉。
“不知几位师兄现在在何处,我要当面致谢。”
“三位应当在凉亭。”风凉夜笑道,“小师叔最好多休养一阵,还是我去唤师尊他们吧。”
“不妨事,我已经能下地活动。”谢景行坚持。
风凉夜无奈,领着谢景行向凉亭处走去。
庭中生蔓草,野花吐芬芳。
风飘凌、沈游之正襟危坐,正在手谈,厮杀正酣。白相卿坐于一侧吹箫,乐声清远而不幽咽。
风飘凌落子,“游之,该你了。”
沈游之指尖夹着黑子,手撑下颌,懒洋洋道,“我说,风宗主,圣人祭结束,你怎么在主宗赖着不走了?”
风飘凌一顿,“我怎么就赖着不走了?”
沈游之冷笑一声,“当我不知晓你的心思?你想等景行师弟醒了,把他带去理宗吧。”
白相卿突然错了一个音,这对乐理大家来说极不寻常。
他道:“风师兄如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