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霁,你又气我,逼我杀你。”
殷无极虚虚环住他的腰,骨节分明的手拂过他的脊背,挑起一丝墨发,叹息。
时隔五百余年,他的情绪依然被他牵动。
不愧是阴晴不定的魔君,前一刻他还把人搂在怀里,像是抢到了合意的玩具,珍而重之。
下一刻,就陡失了兴趣,殷无极松开了他的手腕,“罢了,与圣人计较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做什么?”
他低沉叹息,“回来就好。至于过去,不提了,何苦来哉。”
说罢,殷无极直起身,漆黑袍角在地面擦过。
识海之中,唯有混沌的底色。
谢衍也觉得怀里有些空了。
再三思量,谢衍寻了个不出错的话头,安抚他的情绪:“别崖元神出窍,以魔种为牵引,来我这里已有三炷香,身体可还安全?”
北渊魔宫毕竟不比清净的儒门,拥护魔君者众,但反对他的也多。
元神离体,身体毫无防备。倘若此时被攻击,即使强大如魔道帝尊,也是会出事的。
殷无极顿了顿,为这一点点的关怀,神情温柔些许,浅笑道:“无妨,本座身边有心腹守着。”
谢衍白衣墨发,坐姿端正如松柏,他也笑笑:“那就好。”
殷无极见他笑容端雅,黑眸一抬,说不出的温柔和煦,连忙别开眼,慌乱道:“别这么笑。”
他是谢云霁掌心的木偶,七情六欲连着丝线,只要他勾勾手指,一笑一怒一蹙眉,他都能为之操控。
谢衍随即收敛神情,“殷别崖,为师笑也不行,恼也不行,你要我如何?”
殷无极懊恼了半晌,又是无话。
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竭力拉长话题,这针尖碰麦芒的对谈也该结束了,否则对他识海负担太重。
他硬是断了这缱绻不舍,冷着脸:“时候不早,本座要走了。”
谢衍阖目,“好。”
殷无极不满,“你就说这个?”和赶人一样。
他就不能再说点软话儿,温柔点儿,像对儒门三相那样,温言细语,殷殷关爱一番?
“别崖是北渊洲之主,难道还需要为师叮咛孩童一般,叫你元神归位时一路小心吗?”谢衍这口吻,似乎又寻他开心了。
殷无极被他一呛,半晌才道:“自然不用。”
说罢,他收敛情绪,深深看他一眼。不多时,烈烈魔气腾起,魔君的身影就悄然隐去了。
识海刚回归寂静,谢衍挺直的脊背瞬间就垮了下来。
他曲起身,伏在识海如镜面般的水波上,已然是冷汗淋漓。
殷无极走的再晚些,他怕是就要当着他的面倒下。
谢衍心口处,方才陡生剧痛。他似有所料,慢慢地扯开元神的衣襟,发现胸口浮现小篆轮廓,比以前颜色更深。
“都把名字写到这里了,幼稚鬼。”
谢衍垂眸,似是在笑“真是个令人恼火的小崽子。”
*
寒雨入梦,夜风敲窗。
一室暖意之中,安神定气的熏香缭绕,药香满盈。
“咳咳咳……”谢景行睁开眼,胸膛起伏,陡然开始剧烈咳嗽。
即使身在暖被之中,肢体却像是不属于自己,透着刺骨的冷。
风凉夜正在点炉子,一听到咳嗽声,立即开门,对院中道:“师尊,小师叔醒了!”
谢景行撑起迟钝的身体,墨发披散,唇色苍白,一副病容恍惚的模样。
他循声看去,推门进来的是白相卿。
白相卿一身落拓白衣,脊背却挺直,唇抿成线,仿佛被碰了什么底线,愠怒至极。
那愠怒在触及谢景行时,却渐渐成为了风化雨般的温柔。
白相卿低声,怕惊动了他:“景行师弟,你可好了些?”
谢景行将识海中的事情收敛着,对他无异微笑,“无妨。”
似乎是对他这种万事淡然的态度不满,白相卿蹙眉:“凉夜那小子说,在雨中找到昏倒的你时,已经是深夜了。你身上魔气四散,浑身湿透,身体滚烫,一看就是入魔之相……”
他说到此,琥珀色的眼里陡然透出一丝厉色,也不笑了,淡淡地道:“告诉我,是不是帝尊手笔,他来寻你麻烦了?”
谢景行又咳了起来,这次是心虚的。
白相卿手中赫然出现了一把琴,太古遗音的刻文显现。
他抚琴弦,压出沉沉古音,霍然起身,抱了琴就要向外走。
谢景行觉得不妙,“师兄,你要去哪里?”
白相卿头也不回:“北渊洲魔宫。”
谢景行见他冲动护犊子,连忙阻止:“师兄,是我心境出了问题,和别……帝尊无关,莫要牵连他人。”
白相卿这抱着琴,气势汹汹的模样,简直像是去寻仇的啊!
白相卿冷声道:“我容着殷无极,是因为当年师门——罢了,不提往事。且说三年前,他在我儒门闹事,差点害小师弟死了不说,还对你下魔种,如今更是趁人之危,诱你入魔,意图毁你境界,简直欺人太甚!”
谢景行领他的好意,但不可能放白相卿出这个门。
白相卿是渡劫修为不错,但殷无极是尊位大魔,魔宫三名心腹的修为皆不低于渡劫。
他若是只身闯魔宫要说法,就算殷无极不会对师弟下杀手,但白相卿也讨不到便宜啊。
正僵持着,门外,娇俏的少女端着一碗药婷婷袅袅而来。
司空娇很用心地打理了衣物,添了几分温婉可人。
司空娇把药碗放下,笑的清甜,“小师叔,娇娇给你熬了药。”她背过手,十指纠缠,像是在紧张。
从她背后钻出来的少年,取笑道:“娇娇姐,你平日的刁蛮劲儿呢,一到小师叔面前乖的和猫儿一样,啧啧啧。”
少女被拆穿,跺了跺脚,恼羞成怒道:“司空彻!你这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皮得很啊!”
司空彻见她怒了,忙道:“司空娇,我警告你啊,宗主还在呢,注意形象,注意影响——嗷,别揪我头发,娇娇姐。”
活宝姐弟互扯头发,又掐成一团。
风凉夜一个没看住,又把这俩冤家放出来卖蠢。
他连忙一手揪住一个,要往外拖,无奈:“师尊,小师叔,是我看管不周……”
司空娇和司空彻一左一右挂在风凉夜臂膀上,被各敲了一下,表情委委屈屈。
被他们一打岔,二人之间的僵持也蓦然一松。白相卿的表情也微微软化了些,没有方才那样生气了。
谢景行倚着软枕,低声笑起来:“无妨,多谢。”
白相卿蹙起眉,道:“你一入金丹期,殷无极的魔气便有了反应,看来他还未死心,这次仙门大比颇是危险,不如……”
谢景行哪能和他说明自己早与帝尊私下见过,这无疑是在说他们关系匪浅,索性不解释,道:“这仙门大比,我必须去。”
他身上披着群青色的外袍,低声咳嗽:“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白相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道:“既然你有此决心,师兄不拦你,但是万事以自身安危为先。”
他又转头,对弟子们道:“好好照顾小师叔,听到了没?”
司空娇举手,高高兴兴地道:“谨遵宗主命令!”
司空彻啧了一声,道:“知道啦知道啦。”
谢景行抿唇,笑了笑。
虽然儒宗现在人不多,但是弟子却是一个比一个有趣,这副纯粹与天真,也只有如今隐世的儒宗才能养的出来。
*
北渊洲,九重天魔宫。
空旷恢弘的大殿里,光线暗淡,唯有一簇如豆灯光,长明不熄,将坐在孤高王座之上的人影轮廓勾勒。
一名魔修小心翼翼地溜了进来,低眉顺眼,像是在洒扫大殿。
今日的魔宫连巡逻之人都没有,守卫松懈的让人吃惊。
魔道帝尊右手支着下颌,似在小憩。他的墨发披散,容色宛如天地雕琢,身形如同岩岩孤绝青松,黑龙纹样蛰伏于他的玄袍暗绣上,威严而沉肃。
这是统一魔道的君王,君临北渊魔洲一千五百余年,其暴君之名,使得北渊洲闻之胆寒。
而这混入魔宫的魔修看出,他哪里是在午睡,分明是元神出窍了,只把身体留在了空门大开的魔宫之内。
这是天赐良机,他握紧了手中的匕首,浑身都在战栗。
殷无极是整个北渊洲的至高象征,是高悬于夜空的启明之星。
只要刺入君王的心脏,北渊洲就会四分五裂,魔道风雨会再次兴起,而他将会获得无穷无尽的好处,更是会以刺杀魔君之名,天下皆知!
他缓缓地接近沉睡的君王,凝起魔气,手中匕首高高扬起。
利刃赫然下落,向着心脏刺去。
要得手了!
这一刹那,他脸上的喜悦之色还未消退,却被人从背后轻易地穿透了胸膛,剖开了魔心。
魔修低头,看到了一把贯穿身体的短刀,寒光如雪。
他吃力地回头,却看到了一双漠然冰冷的银灰色眸子。
魔修惊恐道:“你、你是——”他余下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了。
青年一身刺客白袍,侧戴着面具,面容俊美到凛然,银灰色的眼眸宛如冰雪,毫无感情。
“玩够了吧?”他对着王座之上最尊贵的男人丝毫不恭敬,只是淡淡地道,“还不快点醒?”
“有你在,本座哪需要亲自动手?”
殷无极这才睁开绯色的眸,懒懒地舒展身体,轻笑道,“去查一下这个虫子的身份,看看是谁又不听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