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行把发丝撩到身后,水声轻响, 在夜晚无端有些旖旎。他却没这方面的危机感, 声音清寒, “不请自入是为贼,帝尊怎么也学起宵小之辈了?”
魔道帝君知晓, 他还在为白天的事情生气。圣人恼怒时, 总会这样冷冰冰地唤他“帝尊”, 毫不留情。
“现在多有不便,既然陛下有事寻我,不妨等等。”谢景行毫不避忌, 自顾自地揉着墨色长发, 撩起水浇过发尾。
他的声音平淡,却隐约带着些朦胧的湿意,像是空山新雨, “帝尊是君子, 总不会想闯进来吧?”
室内灯影重重, 屏风上荡出暧昧的幽影, 殷无极盯着那绰绰的剪影, 又像是被烫到似的移开视线,神色微僵。
他忽然觉得自己今夜来错了。
细微的撩水声每次响起,都如同海浪,激的他浑身的血都在沸腾, 哪能冷静思考,光顾着赶走满脑子的绮念了。
“您又知道了?”沉默半晌,殷无极的声音略带沙哑, “若本座不肯当君子呢?”
“吾不便见客,等着。”谢景行短促地笑了,瞥向屏风外的剪影,似乎是对魔君的为人品性很是相信。
他如今虎落平阳,区区金丹修为,竟然也敢命令魔道帝尊,显得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些。
但圣人余威仍在,他话音一落,殷无极的双足牢牢钉在原地,颇为狼狈地把目光从屏风上移开,不去看那流风回雪的仕女图上,烛光照出的轮廓。
哪怕入了魔,殷无极仍旧带着秦风儒门君子的底色。
“非礼勿视。”他规矩地移开视线,甚至背过了身,道,“窥看师长沐浴这等卑劣之事,本座自是做不出来。”
帝尊自持身份,在谢衍面前总是端持着君王的威仪,纵然性子疯癫,却是疯的目标明确,很有章法。
但他修为太高,能够很轻易地便分辨出清水流经身躯,又滑落入浴桶的声音。擦拭头发的动静,衣料窸窣的响动,还有玲珑环佩的脆声,声声入耳,教他喉结不自觉地微滚。
殷无极脑中空白,呼吸急促,欲望难捱,被那撩水声撩拨着心脏,仿佛阖眸就能能勾勒出他的身形
倘若他此时用术法堵住耳朵,是不是显得做人不正派,欲盖弥彰了些?
谢景行有心要他等,甚至还打算晾他一阵,便是丝毫不怕他,没把他当个威胁。
“呼吸声这么急促。”谢景行似笑非笑,“别崖,为师教你等,生气了?”
“……您在玩我。”殷无极也回过味来,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语气又微微扬起,有些控诉。
“今天之事,帝尊任性妄为,把我儒道玩弄于鼓掌之中,搞了个人仰马翻,此时晾你一阵,你有何要分辩?”
殷无极不回答,显然是认下了。
帝尊坦荡,向来都是阳谋。此时他的默认,与早些时候拿捏住儒道小辈,却轻轻放过,是在透露一个讯息:“他并非真的要与儒道为敌。”
谢景行用木梳打理着自己的发,心里想:“旗亭题壁一事于他并无好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为我入云梦城铺路。
殷无极把仇恨全拉在自己身上,却让谢景行来解决危机,施予五大上宗门泼天的恩义。
且不说理、心二宗本就不欲与主宗敌对,甚至还颇为尊敬。墨、法、兵三家若要找茬,也要掂量掂量是否会被扣上“恩将仇报”之名。
至少明面上,儒宗的处境安全了不少,即使有人不服,也只能使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为他平白减去一个大麻烦。
这样的人情,这算不算殷无极向他示好?他们之间破碎一地的师徒关系,这一世还有没有修复的可能?
“还没好吗?”殷无极听着对方轻缓的呼吸,恼了,“水都要凉了,对你身体不好。”
他尘封已久的欲念似乎苏醒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画面,师尊在整理头发,皂角经过他柔韧的脖颈,到那一弯锁骨,墨色长发浸没在水里,遮掩住他白皙的躯体,再往下,便是……
魔君缓缓阖目,唇角溢出一声长长的轻叹,骨髓都在泛着滚烫如岩浆的热意。
若是在从前,他当圣人地下情人的日子里,年轻而热烈的魔君早就径直踏进去,把他按在怀中要个痛快了。
破镜难圆,他们如今是熟悉的陌生人,僵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仇怨还未熄火,旧情还未重燃,着实是不尴不尬。
“等着。”谢景行的声音凉凉地响起。
“……哦。”殷无极像是凝固的雕塑一般,不敢动,一点点也不敢,乖乖地等在屏风外。
他怕把谢云霁逼的狠了,做出什么让他追悔莫及的事情,那他又该去何处寻觅他?
毕竟,圣人看似温柔雅致,脾气却冷硬至极,疯的厉害。若是逼急了,他对自己当然下得去狠手。
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谢景行终于披了一层薄薄的里衣,把半湿的发披散在身后,在肩上搭了一层白色外袍,飘然从屏风后走出。
殷无极侧了侧脸,绯眸倒映着他的身影。
“不装了?”谢景行看了他一眼,发觉他是以真面目来的,也不意外。
他挽起袖子,露出一片素白的手腕,用布巾擦拭半湿的发,淡淡地道,“我竟不知,别崖你还有欺负小辈的爱好。”
他的话虽锋利,可眼眸里还有一点柔软的雾气,大概是沐浴使他心情愉悦了点。
殷无极眼里尽是他披衣散发的模样,哪里还能装得下别的,哑声道:“……把头发擦干。”
谢景行微微一顿,显然没跟上他思维的节奏。
“还以为自己是圣人之躯,寒暑不侵呢?”殷无极俯下身,修长的手指拂过他湿润的长发,所过之处水汽蒸干,柔软依旧。
他又冷声斥,“以前您仗着修为高,上天入地,百无禁忌,如今病恹恹的,可都改了吧!”
谢景行由着帝尊细致地给他打理长发,淡笑道:“帝尊日理万机,怎的还如此贤惠……”
“本座既是来讨债的,自然要保住债主的安危。”殷无极瞟了一眼他被浸湿的肩膀,没有贸然去碰,只是掌心置于其上,运起属火的魔气,将水汽虚虚烘干,操纵精微至极。
说罢,他执起师尊的一缕发丝,放在唇边轻吻。嗅到了一股清雅香气,清寒如白梅,令他神魂颠倒。
谢景行没有阻止,而是由着他黏上来,是折腾,或是示好,他好整以暇,照单全收。
于是,殷无极的试探更进一步,双臂揽住他的腰,把下颌埋在他的肩膀上,甚至还亲昵地蹭了蹭。那是一个占有欲很强,又很依赖黏人的动作。
“谢先生……”他若有若无地轻叹,带点细微的委屈,“您怎么才回来呀?都五百年了。”
少年时,殷无极若是受了什么苦楚,就会这样从他腰后抱上来,软着声音求上两句,要他帮忙出头。
可现在他已经不是被庇护的少年,而是站在魔道顶点的君王。
他的身躯挺拔,如朗朗山岳,宽袍广袖一展一拢,几乎将他整个人纳入怀中,事无巨细地护佑着,为他筹谋。
时过经年,他追上来,护佑他身侧,大抵是弟子对师父最朴素的还恩。
“怎么回事?”谢景行读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甚至品出他言语间的几分凄惶,“被人欺负了?”
他刚出口,却又失笑。
圣人去后,这世上哪里还有能欺负得了帝尊的人呢?
殷无极一顿,尝出了他语气中几分多情,此次转世,他七情六欲当真充沛的很,“谢先生,您好坏。”
他用指腹摩挲了一下他的脖颈,似乎想要用牙齿撕咬他的后颈,但灼热的呼吸只是在他颈后一撩,却又化为温柔入骨的啄吻,“我被您欺负了。”
“我欺负你?”前圣人闻言笑了,他寻思半晌,安抚似地拍拍他家徒弟漂亮的侧脸,甚至还顺着毛捋了捋,“不气了,乖。”
“您哄孩子呢?”殷无极揽着他的腰,又啄了一下他的耳垂,只觉师尊处处都是甜的,香的。
他饿极了,却又不敢乱啃,只得蛮不讲理,“您白天的时候,戏弄我,还误解我,好过分啊。”
“……”什么叫恶人先告状啊。
殷无极知道自己白日里闹的那出动静太大,师尊还生着气呢。
他巧妙地转移话题:“不过,你走了许久,这五洲十三岛早就不似当年……”
他说着,还把手臂极为霸道地收紧了些,丝绸质地的华贵玄袍拢起,将刚刚沐浴过的青年完全裹在怀中,连风都不能透入半点。
“放开些,热。”谢景行拍了拍他的手臂,好似在哄一只黏人的小狗,无奈道,“为师现在修为低微,还不能如帝尊一样寒暑不侵。”
帝尊魔功属火,他又刚刚沐浴过,被这样密不透风地抱着,实在是太热了。
殷无极却抬手,将洞开的窗给凌空关上,确保风不会让他冷着,才依言放开些许,恋恋不舍的模样。
谢景行略略弯腰,护住摇曳的烛光,挑了挑灯芯,让它烧的更亮些,才悠然问道:“这些年,发生了些什么事?”
谢景行虽然在儒门阅读过这些年的仙门邸报,但有些写在明面上的不一定是真相,不如帝尊亲口对他说的可靠。
“在我去后,道祖与佛宗,到底去了哪里?”
“不知道,兴许是死了吧。”殷无极低笑一声。
“别闹,说正经的。”谢景行瞟他。
“隐世不出,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大抵是受了你坠天之事的刺激,找了个地方修行去了吧。”殷无极的口吻模棱两可。
旋即,他又冷笑一声,声线低沉醇厚,却带着令人寒胆的冰意:“都五千余岁的人了,差不多也可以找个青山秀水的地方等死了。”
谢景行一顿,多剪了一簇烛光,烛泪跌落在烛台之上。
圣人谢衍与道祖、佛宗皆是好友,仙门三圣是实打实的血盟。但殷无极与二圣关系却不算好。
毕竟,为了仙门利益,二圣不止一次表露出除魔君之意,只是碍于谢衍存在,又有诸多政治考量,不能实现罢了。
谢景行见他神色深寒,绯眸如血,显然是积累了不少仇怨。
他抬手,揉了揉帝尊后脑的软发,像是在抚摸一只闹腾的小狗。
“别崖,心态放平,不要动怒。”
“……知道了。”殷无极阖眸,再睁开时,眼中戾气平息,只映照着儒门君子淡淡微笑着的模样。
光影在他的侧脸缓缓渡过,衬的他肌如冰玉,格外静美。
“谢云霁,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殷无极平缓了一下呼吸,若无其事地笑,“白师弟把你送来仙门大比,想来是打算重振旗鼓,复兴儒门了吧。”
“看顾一二罢了。”谢景行语焉不详,不打算让殷无极知道太多。
“哼,我这种叛门弟子,早与儒道一刀两断,才不会管你儒宗兴衰。”殷无极知他不愿往深里说,却又偏要矫情,阴阳几句,“如今儒道这一亩三分地,本座可不感兴趣,圣人大可不必防着本座。”
他总是这样忽冷忽热的,情绪波动颇大,时而爱极,时而恨极,整个人乖戾又敏感。
但当年的圣人谢衍懂得如何拿捏他,就算他一时想不开,犯了这钻牛角尖的毛病,也总是被师尊纵着,顺毛摸上一阵,又会乖起来,成了那围着他团团转的小狼狗了。
他这性子,虽然总是教人头疼,但在师父眼中,却又有些独有的可爱了。
“所以帝尊今日造访,到底是为了什么?”谢景行问。
他的下一句话,让谢景行只想把自己方才起的些许怜爱之情全收回去。
殷无极的声音有些轻快,理直气壮地道:“谢云霁,无论你乐不乐意,你都曾与我沆瀣一气算计人了,若是说出去,你的名声又会如何?天下人又是否能接受一个与魔有染的圣人?”
果然,他是瞎了,才会觉得殷无极服软的样子有点可怜。
“你还包庇魔门,让我在云梦城畅行无阻。”
帝尊可不知他师尊心里的反复横跳,声音低沉带笑:“先生总说要渡我,难道不知我统领魔道一千五百余年,早就是彻头彻尾的魔,我们魔修想要什么,手段都十分直接。”
“所以?”他简直是在雷点蹦迪,谢景行又被他气笑了,“殷别崖,你在威胁我什么?”
殷无极握着他的手,五指穿入他的指缝,与之十指相扣,亲昵道:“怎么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