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极忽然明白,为何宋澜对红尘卷,如此看管不严了。
根本不必看管,因为宋澜也触碰不了。
红尘卷是个饵,能够钓来许多觊觎者,而圣人魂魄就是天然的守护者,打主意的人,只会葬身于圣人剑下。
“红尘卷里寄居的,大概是他的残魂。”殷无极想。
但是面对故人旧影,他固然有千般杀招,却是一点也不敢使,生怕下手太重,损伤他的神魂。
殷无极只躲避,不回击,只会掣肘。不多时,他身上就多出几条深可见骨的伤痕,血迹染上玄色衣袍。
“今日恐怕不能善了。”他心里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又一次侧身躲过剑光,却听见这无人的阁楼外聚拢起人影,结界外传来当代道门之主,宋澜的声音。
“有宵小进入我道门驻地,围起来。”
漂泊大雨中,宋澜厉声下令:“胆敢来窃取红尘卷者,有去无回!”
情况不妙,他该走了。
殷无极合起眼,复又睁开,眼底俱是猩红。
圣人冷漠到有些残忍的漆黑眼眸,好似在注视一片虚空,剑光如连绵的雨,与屋外的暴雨交汇,高阁化为齑粉,结界摇摇欲坠。
殷无极单手按上脖颈的伤痕,再度一拂袖,将自己留下的痕迹全部化为齑粉。
再转身,他果断撕开虚空,消失在原地。
就在此时,宋澜带领道门弟子破开结界,闯入一地狼藉的楼阁中。
一切皆为废墟,唯有红尘残卷周边完好无损,平静地流转着柔和的光芒。
第39章 我好恨您
黑云压城, 电光于云层蛇行,大雨倾盆。今夜是东桓洲少有的雷暴天气。
黄粱客栈外雨声潺潺,催人困意。谢景行沐浴更衣后, 吹了灯, 准备就寝。
狂风席卷, 吹开木窗,窗纸映着雪色电光。
谢景行撩起帘子的手顿住, 回眸, 寒声道:“谁?”
除却风雨声, 室内寂静如死。
“阁下何必躲躲藏藏。”他语气淡漠冰冷。
谢景行随手披上群青色的外衫,从光影暗淡处走向窗边,却见雪亮电光照彻, 空荡窗边, 不知何时伫立着一个寂寥的人影。
雷声大作,黑袍广袖的帝尊从阴影处缓缓走出,半张面容被电光照彻, 眸光殷红而不详。
他一身雨的凄清, 墨发凌乱披散, 身形摇晃, 脚步似乎有些不稳。细微的血腥气漂浮在空气中, 好似彷徨孤独的野兽。
谢景行拢了拢群青色的外袍,遮挡住单衣,径直走到他身侧,声音缓和下来, 温和道:“陛下夜间来访,所为何事?”
殷无极不答,眸光凝住, 好似连言语都忘却,只是寂静而悲恸地,久久望着他隔世的容颜。
“别崖?”谢景行见他不说话,语气更温柔了些。
殷无极有些迟钝地抬起眸,雨水从鬓边滑落,顺着他深邃的轮廓蜿蜒而下,好似五百年的血泪。
可是,在这风雨大作的漆夜里,横绝天下的帝君,也不过是一头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的兽,跌跌撞撞,闯入隔世故人的窗口求救。
“别崖,还认得出我是谁吗?”
谢景行弹指,红烛逐一亮起,藏在黑暗中的殷无极重归光明中,神情也被温柔照亮。
“是师尊啊……”
白衣青年看见他眸底的漆黑雾色,知晓他是引动了心魔,此时心神大乱,极度危险。
他也不顾帝尊残酷冰冷的神色,径直伸手按住他的后脑,抚摸他脑后的墨色软发,好似在安慰一只湿漉漉的小狗。
在被谢景行揽住时,殷无极的身体僵硬了一瞬,眼神轻动,好似有些从噩梦中回神。
他的神情近乎非人的冷酷,是天底下最恣睢的狂徒,但哪怕是心魔缠身,还是保持了君王应有的风度,未有更暴戾的举动。
“还认得我,不错。”谢景行见他的神情戾气冲天,心中却生出怜意,反复抚摸着他的颈侧和脸颊。
帝尊再神威凛凛,天下无双,在师尊眼中,却永远是那个伏在他膝头听故事的小徒弟。
“……别碰,我现在很危险。”殷无极苍白皮肤上蔓延着血色魔纹,让容色更为出众。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脸,湿漉雨水落下睫羽,眼瞳微颤,似乎要躲开师尊的抚摸,看上去有些狼狈。
“躲什么,低头。”谢景行举起袖,拭过他的脸,并不避忌雨水与血污,“什么危险不危险的,这样狼狈的模样,帝尊是越活越回去了吗?”
“……”殷无极不答。
谢景行敏锐地看见帝尊脖颈上的血线,眼神一冷,却也不提,伸手牵着他往里走。
谢景行温言细语道:“陛下一身的雨水,这样回去实在不好,随我去里间歇息一阵,替你拾掇拾掇。”
“夜色已深,这样唐突来访,是本座冒昧,所以就不劳烦先生……”沙哑的声音响起,却是再度拒绝。
殷无极被他牵着,却没动,看似抗拒,眼神却在他的身上流连,冷静与疯狂在他绯色的眸中交错。
“……再过一阵,很快就好。”
“不肯听话,和我闹脾气?”谢景行倾身,挠了挠他的下颌。
“没有闹。”他却被殷无极的绯眸睨了一眼,扣住手腕,语气沉黯,“谢先生,难道不知道害怕吗?”
“害怕?当然不知道。”转世圣人却笑了,理所当然道,“再说,我能怕你什么?”
殷无极神情微动,扣住他腕子的手,却不经意间松了松。
谢景行见牵不动他,就转身,走向里间。见他想离去,殷无极却下意识地拽住他的群青色外袍,不让他走。
谢景行回眸,却见他修长的手指微微用力,骨节有些泛白。
这是一个依赖的姿态,好像他还是从前的孤戾少年。
“先生要去哪里?”殷无极终于开口,却是提出任性的要求,“陪着本座,不准走。”
他的态度前后矛盾,极是耐人寻味。
谢景行叹了口气:“我不走。”
他说罢,又无奈道:“别崖,你也不想想,你以这副模样敲我的窗户,我今夜能放你离开吗?”
帝尊眼睫一颤,松开了手,却听谢景行继续道:“既然决定留你一夜,我自然要替你把一身雨水打理干净。”
“留我?”殷无极眸光追随着他走入屏风后,人影在烛光下错落。
“今夜不平静,恐怕有人在挖地三尺的找你。”谢景行注意到云梦城中深水中的乱流,却平静地从架子上取下干净布巾。
“去里间,床榻上躺着,勿动魔气。”
谢景行走出绘着花鸟的屏风,肩上搭着的青色外袍又挂了桐木架上。除却布巾,他还取了梳子和一盆净水。
殷无极大部分的力量都用于压住自身的凶性,此时依言走到里间,撩起帘子,小心地半依在美人靠上。
床榻间的缭绕的水沉香清幽,他紧绷的身体逐渐舒缓,神情却还是浮着冰冷戾气。
“谢先生既然知道我惹了麻烦,心心念念想报复你,状态也不正常,却还敢留我?当真是不怕死。”
“有什么不敢?”谢景行取了方巾,坐回床前,捞起徒弟湿润的长发,轻轻梳理。
“谢云霁,我恨死你了。”殷无极强调,“我真的会报复你的。”
“嗯。”谢景行淡淡应着,专心擦拭他的发尾,只觉他的长发如丝缎,手感好的过分。“我知道。”
“我恨你。”他又重复了一遍,凝眸看他,神情似有波澜。
见他故作埋怨地说着恨,眉目蕴着透骨的情,谢景行轻叹,道:“好,若是这样会让你少些痛苦,那就恨我。”
“别可怜我。”殷无极别过头去,掩去眸中混乱,冷冷地道,“谢云霁,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与施舍。”
谢景行顿了片刻,本是不忍,又想起自己背负天道的杀机,无异于行走于荆棘之中。
他无法言明,轻叹道:“我从未有此意。”
殷无极心里却冷笑:看,他又敷衍你。
圣人冷心冷清,给予的疼宠,不过是镜中的错觉,却总是教人万劫不复。
他的心中有灭不尽的烈火,渴望、不甘、爱欲与痛苦,在体内流窜,迟早有一日会将他烧成灰烬。
他明明想要遗忘,就这样护着他,用有限的时间陪在他身边,不再计较从前的爱恨纠葛。
但是,心魔从不肯放过他,不断攻击着他脆弱的精神防线。当爱欲与恨意共同翻涌时,绝望几乎将他撕扯成两半。
心魔在他心底发出刺耳的尖啸:
“他迟早是要赴道的,无论多少次,你永远是被留下来的人。”
“这一次,他待你好,愿意温言细语的哄着你,就代表着他爱你了吗?”
“圣人无情无欲,记住,无论他如何对你好,他只是一面镜子,照出的是你自己。”
殷无极思及此,更是七情翻涌,六欲皆动。
他的唇边还含着笑,凝望过来的眼神,却如饮鸩酒。
“谢云霁,你总是哄着我,心思却那么深,教人看不透。”
殷无极轻声道:“从以前就是这样,明明比我疯多了,却作一副理智冷静的模样,好似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师尊,您这点最讨厌了。”他眼里似有微澜,咬着唇,控诉着。
“什么都不肯说,却又总是这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好似要孤身一人,撑起这天下……”
“圣人啊,您这是何等的自负啊。”
谢景行眉峰微蹙,捞起帝尊的手,捏开他泛白攥紧的骨节,却见他指甲嵌入血肉之中,掌心满是斑驳血痕。
“别崖,你恨我,就冲着我来,莫要折腾自己。”他叹息,用绢布一点一点地擦净他掌心的血。
殷无极看着他,却又别开脸,语气淡淡:“事到如今,我咬着牙,淬着血恨你,还有什么意义?”
“若是五百年前,我刚刚离开九幽大狱时,尚对你有浓烈的恨,我会在心里描绘无数次,我再见到你时,会用什么样横眉冷对的态度,怎样宣泄无尽的恨意,怎样给你终生难忘的报复……”
“可时间,把一切都变得虚无。”殷无极的绯眸空洞,像是漠然的冰。“您从九天上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