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从宫中拉出来的第几车了?”
见到黑袍的老人,有人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禁宫, 压低着嗓子问:“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可说, 不可说。”老人怪笑一声,浑浊的瞳仁白多黑少, 嗓音像是磨砂般粗粝刺耳。
酒馆无客,说书人瑟缩着, 抚了抚手肘。他打算离去时,却见两人自大雪之中相伴而来。
青年走在前,身披鸦青色的大氅, 搭在伞骨上的手是苍雪的白,指骨拢起时,形状格外匀亭, 广袖飘扬间,是脉脉的风流。
他身侧的少年腰间悬剑,一身寻常劲装,唇上虽带三分笑,却总让人不寒而栗,近乎睥睨天下的气场。
临近傍晚,酒馆之外,有城中守军巡查大街。
两人于屋檐下躲雪,也不交谈。檐下冰凌倒挂,反射着天光。
谢景行傲然,殷无极倔强,从以前开始,他们的吵架冷战就未曾停过。
而做师尊的,难免更难低头些,先来求和的往往是殷无极。
在殷无极还在身边时,圣人谢衍拢共也未曾低过几次头。他离去后,他为儒宗传承,又陆续收了儒门三相,这几个对他崇敬万分的孩子连与他冷战都不敢,跟别说像殷无极那样,变着花样逼着他低头,要他来哄了。
“还不肯和我说话?”
“……”少年瞥他一眼,冷笑。
他就算再气,又能怎样?他的师尊就是这种人。舍生取义,一心大道,从不考虑自身生死存亡。
他的毕生所求就是飞升,固然不错。
可在那之前,他应该再剖一次他的胸膛,把那块灵骨取回去,否则,与玩命有什么区别?
谢景行给他倒茶:“回一趟少年时,帝尊怎么还钻牛角尖了?”
黑衣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蒸腾热气的茶盏,暖着手心。
良久,他才闷闷道:“我没生你的气,只是在气我自己罢了。”
谢景行剥开油纸,指尖捏着一块栗子糕,碰了碰小徒弟的嘴唇:“来,吃口糕?”
虽然回避了问题,但师尊肯这么哄他,已经是婉转的求和。
“栗子糕?”殷无极抿了一口,糖粉黏在唇角,他又伸舌舔去,湿润的唇翘起细微的弧度。
“嗯,你小时候爱吃。”谢景行也尝了尝,蹙眉,“太甜了。”
“我倒觉得味道好。”殷无极取了糕点,笑着放进口中,甜腻的滋味弥散开。
他其实不爱吃甜,只是当年谢衍以为小孩都爱甜食,每次见他都吃的香甜,错以为他喜欢,外出时常给他拎上一包罢了。
但,不爱又怎样。
别说是甜食,师尊就算给他喂毒药,他也能爱上那种穿肠的滋味。
一时间,守军尽出,满街明亮,竟然分不清那些是雪光,哪些是腾腾的火光。
“现在的客人可是越来越少了,生意不好做啊。”
说书人哆嗦了一下,感叹着,收拾着吃饭的玩意儿们,正打算离开酒馆,去城西碰碰运气。
殷无极来酒馆是为了打探消息与找人。他随手给说书人抛了一贯钱:“先别走,说些城中之事。”
谢景行找到了风凉夜,他却还没找到陆机。
殷无极还算是了解红尘卷,又凭借本能躲到了谢景行的身边,才安然度过最初的几日。
以陆机的过去,毫无准备被拉入红尘卷,又被封锁记忆,指不定被坑的比他还惨。
说书人精神一振,道:“说怪谈,找我可就对了。最近啊,王都可不太平。”
谢景行:“怎么个不太平法?”
说书人执起快板,说起怪事来,腔调更是抑扬顿挫:“听说,这城郊的乱葬岗总是有怪声,听着像是婴儿在哭,仔细听去,又是一种怪鸟的叫唤。”
“最近,入城的人慢慢减少了,城里也莫名冷清不少,照理说,以前的冬日,外地人也不会完全不来王都……”
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来这儿的外地人,都在城郊出了事。”
殷无极支着下巴,饶有兴趣地道:“出了什么事?”
说书人故弄玄虚:“可不敢说。”
少年利落地丢了一锭银子。
说书人接过银子,用袖子擦了擦,藏进腰带里头,才满面笑容道:“听说,宫里最近蒙着黑布,拉出去一车一车的东西,听说,就是送到郊外去。我听说,里头还有些活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反正不是人的模样。”
“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
“仙人在宫中炼丹,出现什么奇闻都不足为怪嘛。”
说书人嘿嘿一笑,道:“听说,等到陛下丹道大成,除了达官贵族外,还会先散一批仙丹给我们吃。不知哪些好运气的家伙,能去当神仙哩。”
乌国百姓对于举国升仙的传闻,有种近乎狂热的笃信。
但凡是修行者都知道,无论怎样的丹道,至多能让普通人洗筋伐髓,若说要靠吃丹药升仙,更是无稽之谈了。
近五千年里,唯一登天门,却惨遭失败的圣人谢衍,还坐在他对面呢。
“那仙丹,是什么样子?”谢景行问道。
“我有幸看过一次开炉的异象,满城丹霞紫气,好生壮丽!礼官托着一颗神药巡城,甚至还当场赠予了一位大臣,那位垂垂老矣的礼部尚书,鹤发鸡皮褪去,返老还童,精神奕奕,重归壮年——这当真、当真是神迹啊。”
人生七十古来稀。说书人已经五十来岁,寿命有限,他谈起时更是憧憬至极。
谢景行思忖,这大抵是花容丹之类的东西,根据丹药的品质,返老还童的效果持续一月到一年不等。
在修真界,这类美容的丹药在女修中比较热门。
这“祸国三道”精于这类左道丹药,背后应当不是道门大宗,可能是个下九流的道宗弟子,仗着修真界与俗世的信息差,来招摇撞骗的。
殷无极又抛了一枚碎银,道:“可见过一个人?爱穿青衣,形容懒散,看上去病恹恹的书生。”
说书人想了想,道:“小老儿在这城东说了半辈子书,可没见过这号人物。”
殷无极捏着一粒花生米,对小二道:“小二,你这的酒,香不香?”
“那可是方圆十里都有名的!”
“最近,有人天天都来打酒么?”
“那倒有一个,不过不是什么病书生,而是个少年。”
小二把布巾搭在肩上,咬了一口殷无极丢来的碎银,喜笑颜开道:“客官,他比你稍微矮一些,穿着白衣服,年纪倒是差不多,是个文化人,会读书、会算账的。”
谢景行心里一动,问道:“他今日什么时候会来?”
“这大雪封路,官兵四处巡逻,危险的很,今日恐怕是不来了吧。”
小二的话音刚落,一个纤薄的身影从街角拐出,手里拎着一个空的酒壶。
少年人一身简洁的白衣儒袍,洁净朴素,却有种淡淡的懒散感,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劲。
谢景行看着少年熟悉的脸,那是儒门弟子陆辰明。
陆辰明的面色在雪中显得异样的白,眼窝却带着些青黑。
视线扫过谢景行时,他并未认出,平静地转过眼,与小二说话。
“店家,来一坛子梨花白……算了,他不能再喝那么多,还是一壶罢。”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贯铜钱,数出酒钱。
“好勒。”对待常客,小二的招待很殷勤,“您坐好,我替您去沽酒,稍待一会。”
“你这小娃娃,倒像是个老酒鬼似的,一天一坛子酒。”说书人看样子也是与他相熟,打趣道。
“家里有人嗜酒如命,明明身体不好,瘾却很足,若是无酒,要闹我的。”陆辰明道。
说到家里人时,他眼神微微一软,言语之间并不像是嫌弃,反倒透着无奈:“非要喝了酒,才肯吃饭,说什么‘有菜无酒,不如没有’。”
殷无极眯起眼,看了看白衣少年抱着的一坛子酒,心里想。
以这拿酒当水喝的瘾头,他那家里人,该不会是……
“久病饮酒,病情只会愈演愈烈。”
谢景行见殷无极眯起眼,也对他的心思猜了个大概,继续试探那人的身份,温和道:“不如劝一劝那位家里人,教他以药物调养好身体,再适当饮酒。”
陆辰明一顿,转头看向谢景行漆黑的眼,只觉似曾相识。
他口吻和缓,道:“若是我劝得动,也不必日日出来买酒了。”
“在下略懂些医术,也颇擅疑难杂症,若是那位嗜酒如命的先生病情罕见,我甚至可以免了诊金。”
谢景行看着他朴素的白衣,对他的境遇有了大致判断,于是抛出难以拒绝的条件,道:“患病的那一位是你的什么人?”
“是哥哥。”少年犹豫了一下,道。
“比起梨花白,你那位哥哥,是不是更喜欢女儿红。喜着青衣白裳,性格刻薄易怒,嘴毒欠揍?”
殷无极声音醇厚沉郁,说到这里时,尾音有些微微上挑,似笑非笑道:“名为陆平遥?”
陆辰明看着他:“你认识我哥哥?”
殷无极不答,啧了一声:“不想认识。”
他们魔宫四人,平日里互相嫌弃,评价对方时,都不怎么说人话。
将夜成天喊他殷老鬼,死也不肯喊一声哥。
陆机人前对他敬重有加,背后天天损他,还没事闹罢工。
萧珩更过分了,高兴时当他是陛下,敬上几分;不高兴了,就整日声称要夺权篡位,坐一坐他的江山。
但北渊帝位空悬,萧珩摄政了百八十年,还是把他给迎回来,和丢烫手山芋似的还给他,说这活傻子才干。
陆辰明神情微微一凝:“你认识平遥哥?你们的关系很好?”
殷无极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道:“一个朋友。”
他说出“朋友”这个字眼时,很轻松,很自然,极是真诚。
谢景行特意看了他一眼,当年的殷无极在仙门独来独往,旁人都觉他性子薄凉,不与人深交,仿佛无人可以走入他的心里,留下丝毫痕迹。
等到离去时,他在仙门竟然也无牵无挂,没有一个朋友。
他叛入魔门,却能与人性命相托,并肩同行。
无论是将夜、萧珩,还是陆机,都陪了他快一千五百年,比起当年的圣人谢衍,在他身边的岁月更长。也就是这样的情义,让殷无极终于肯承认,世上还有朋友这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