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极话还未说完,却陡然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儒道三劫为道劫,情劫,红尘劫。
情劫,情劫!
“你情劫应在谁身上了?”
帝尊陡然站起身,原本枯的只剩灰烬的绯眸之中,又猛然燃起一簇火,疯的好像随时要去杀人。
他咬牙切齿:“谁?你告诉我,我杀了他——”
“殷别崖,给我回来!”谢景行忍无可忍,按住了叫嚣着要去咬人的凶戾小兽,把他抱回来,宝贝似的拢在怀里。
还能因为什么?他又能是为了谁?
谢景行简直快要被他气死,紧紧咬着牙关,道:“殷别崖,你以为,这世上还有别人,能让我为他以命相搏?”
“小崽子,你平时不是很聪明的吗?我飞升是为了谁,我又是为了谁求长生?你难道现在还不懂?”
谢景行抓住他的手腕,看着魔君眼中一点一点亮起的光,笑而叹道:“别崖,你就这么折磨我啊?”
第72章 天下为公
魔气尽染, 天幕皆赤。
殷无极在坍塌的妖塔下痛陈罪业,终于逼疯了他的师尊。
他听到了答案,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几分, 却意识到圣人情劫的代价,神情凝冻, 继而一片惨白。
当圣人也将心中的爱恨原样剖开,还他一个结果时……
他却掩着面,连泪也流不出来。
“谢云霁, 你踏天门,说是为了自己求大道, 说是为了天下人辟天路、开通途……”他的声音极缓, 似乎已经失去了喜怒哀乐。
“你最终还是为了我。你要为我……求长生。”
“为了我啊……”
“你为了给我求一线生机,偷换气数,不惜与天道作对。”
“为了我,你生生剜出一块灵骨, 护我一千五百年神魂无恙,灵台清明。”
“为了我, 破了你的一世无垢清名,让私心凌驾大义, 置换利益,只为留我一命……”
“甚至, 为了我,你在九幽之下耗费修为,与我神魂、性命双修, 只为替我压制心魔……”
“若不是这些死生纠葛,以圣人的寒冰雪魄,又怎会引动情劫?”
殷无极这才明白, 谢景行为何对天劫前的一切保持沉默。以他如今的疯魔状态,如何去承受这样的真相呢?
“占你灵骨的是我,毁你修为的是我,情劫之因是我,逼你去飞升的,也是我……害死你的,是我啊……”
“活该呀。”他笑的悲怆,“失去你五百年,是我活该呀。”
“别崖,不说了,好不好?”
谢景行把他护在怀中,凝望着那眼睫覆住绯眸的魔君:“师父带你回家。”
“回不去了。你忘了吗,见微私塾早已被我烧毁,这一座不过是红尘卷的复刻。”
“微茫山儒宗属于仙门,我想去祭奠你,只能偷偷去,名不正言不顺。”
殷无极的声音沉沉,压抑着咳出一口血,叹息道:“我是不归的游子,还能回去哪里呢?”
谢景行抚着他的脊背,魔君却像是一簇将熄的火。他不忍,忙环住他,好似要把温度传递给徒儿。
“别崖,你还能回到我的身边。等我做完该做的事情,我会带你走,无论是回微茫山隐居,还是游历五洲十三岛,只要你想去,我都带你去。”
殷无极撑起格外沉重的躯体,从他的怀中离开,好似预示着他终将离开圣人羽翼的庇护,投向黑暗的魔道去。
“好,回到你的身边。”他微微侧头时,鸦羽似的发从肩头落下,滑过指尖时,却是幽冷。
他凝视谢景行漆黑的眼睛半晌,倏尔笑了:“你答应做我的墓碑了吗?”
“墓碑,你想都别想。”谢景行咬紧了牙关,才抑制住自己的颤抖。
可看他如此模样,谢景行竟然不知作何言语,只能轻轻抚摸他的脸,好似要传递过去一丝温度。
殷无极却道:“我早已安排好后事。在我死后数百年,也许还有人会唤我的名字,带着些痛恨,称我一声祸世魔君。千年以后,这个世上再不闻魔道帝君殷无极之名,就如同我从仙门的记载中,全部消失一样。”
“想要做出被人万世称颂的功业,很难;但是想从史册上消失,竟是意外的容易。”
“师尊,历史是任人涂抹打扮的小姑娘。”
殷无极倾身,将圣人的发从脸侧别到耳后,温文尔雅道:“这手段,难道不是您教我的吗?”
无喜无悲,无哀无怒。
他终于剥去了所有假作的旧模样,显出五百年死生长离后的帝君孤冷的容色。
“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人会记得我曾来过,记得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希望会是您。”
殷无极道:“天下之大,求仙问道者众,得之者廖;谋求万世功业者众,青史留名者少。而我,不需要千秋万世,亦不需要汗青照我。”
“余之一生,失去很多,得到却很少。平生之愿,亦是我入道初心之愿。”
“长伴先生左右,死生无悔;这大道之途,同去同归。”
他沉静时如巍巍无言山脉,此时却若山陵之将崩。颈线扬起时绷起弓弦的弧度,苍白皮肤却透着淡淡的青。
“别崖……”谢景行抚上他的侧脸,只觉他的皮肤不再那样温热,反而有几分寒凉。
那些鲜活生机正在渐渐褪去。停滞的时光,开始在他最熟悉的人身上流动,直到他寿命将终。
帝尊的脸色苍白,唯有一点唇珠深绯,姿容依旧盛若荼蘼,此时却沉寂威严。教人看去,不存半分亵/渎之情。
他早已不是当年被他戏谑着染了花汁在唇,却掀起眼眸,笑着看过来的小徒弟。
谢景行用指腹抚上他的唇角,却发现,那里满是被牙齿咬出的细小伤口。
“为什么咬自己。”谢景行低着声,“下回想咬人,就来咬我,我受得住。”
“师尊以身饲魔之觉悟,弟子心中知晓。但我不能伤害师尊,我心里疼。”
他说着心疼,唇顺着谢景行勾勒的弧度弯起来,眼睛却不在笑。
什么东西在瞳孔中碎了干净,化为了灰。
他其实早就忘记了,什么叫欢喜。
谢景行抚摸着他的侧脸:“好孩子,不想笑就不要笑。在师父这里,你就做真实的你自己吧。”
殷无极垂下眼眸,眼睫密密地笼住了炙热的绯,再抬起时,最后的温度也褪去了。
最滚烫的颜色,却是最幽冷的冰。
“真的我,您会喜欢吗?”
殷无极偏过头,叹息一声,摇摇头笑道:“若是不喜欢,那还是装一装好啦。总得留给师尊一些开心的记忆啊。”
谢景行望向他的眼眸深处,蓦然发觉——
原来五百年里面目全非的,不止这泱泱五洲十三岛,还有他的爱徒。
殷无极记得他的性情与习惯,记得他喜欢的模样,记得与他相关的一切。
他怕一切的疏离与陌生,于是把那些早已从他身上流逝的人生阶段,在这具快要燃尽的躯壳上重现。
流动的时光,是一去不回的光阴之梭,将一切从他身上带走。
难道修真不知时岁,人就是万年不变的么?
山川会改换,河流会枯竭,沧海会变桑田。
唯有他,固执地守着这漫长一生的情,江流石不转。
他说的过“等到我死”,原来不是一句,虚假的誓言。
“师尊,人无再少年啊。”
殷无极轻轻地握住谢景行覆在他脸颊上的手,真正以一名至尊的目光看向他,眸中尽是伤逝之色。
让整个北渊山呼万万岁的魔道帝尊,高居九重天魔宫的王座。是荣光,也是枷锁。
他将一道气运挑于两肩,连同累累罪业。他早已习惯于背负罪孽前行。
殷无极能听到背后有人倒下的声音,不绝于耳。崇敬他与畏惧他的,跟随他与反抗他的,都在一千五百年的帝业之中,为他生,为他死,化为长路上永不干涸的血迹。
万魔之魔,亦是天地森罗。
当年入道之时,他曾立下同去同归的誓言。后来,他看向黑暗前路之中,再也没有熟悉的白衣圣贤,为他执灯举火。
师尊去了,他还活着。
这世上,活比死难,治比乱难。
他不能死,他还得活。哪怕是向死而活。
在圣人坠落,长夜将至之前,他将自己悬于苍穹上,灼灼地烧,替他做天地熔炉中的薪火。
当殷无极真的以自己为燃料,照向广袤大地的生民之时,他才意识到——
“圣人”二字,是如何泽陂万世,渡化众生。
“君王”二字,又是古往今来,多少人间离乱,最终的根源。
*
回到私塾中,谢景行一直陪到他睡着,才轻轻合起房门。然后,他看见私塾廊下,青衣史官正拢袖而立,等他许久了。
“陛下怎么样了?”陆机敬重地向他施礼,问道。
“他睡着了。”儒门君子侧头,声音很轻,似乎怕吵醒他。“出去说话吧。”
陆机望着他,神情介于复杂与凝重之间,欲言又止。
他昨日就注意到宫城中坍塌的通天妖塔,与那几乎映红天际的异常魔气。
不过瞬息间,漆黑夜幕化为赤霞,临淄城仿佛笼罩在琉璃业火之中,好似那个人心中的伤。
陆机心中一惊,几乎不假思索地赶向妖塔处,却被陛下的魔气挡在外面。
这种异常狂暴的气息,让他完全肯定,陛下的心魔已被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