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137章

殷无极浅笑着,甚至还伸手,替他把一缕发丝别在耳后,“谢先生,您是这世上,唯一能杀了我的人。我想死在您的手上。”

他看着温柔,实则最是残忍。

殷无极要他一个承诺,他要他亲手杀他,这是在他心上捅刀子。

让谢景行眸光一沉,攥紧了他的左腕,让他苍白的皮肤泛上青色的淤痕。

而殷无极却丝毫不觉疼痛,反倒勾起唇角,那笑意盈然的样子,看似是他的小漂亮,可谢景行却看到他殷红眸底极致的疯狂。

那是一种,哪怕燃尽自我,也要照亮一切的决绝。

殷无极想要最盛大的谢幕,最辉煌的退场。

他要将最后一次征伐写在生命里,为他一生作注。他有一定要实现的道,一定要完成的梦,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哪怕他们相约合道,也不过是一个缥缈的誓约。那会在何时发生,会有何等契机,他说不准,师尊也说不准。

许是在他生前,许是在他死后。

他死后,那条天路,他的先生就要一个人闯了。

圣人谢衍本是天生圣人,为了他这个不肖徒弟,他付出了多少代价?

不说灵骨、心血、修为,他为替他压制心魔,三劫齐动,不得不兵解,连圣位都舍了。这数千年,他数次要活不下去,是他的师尊从未放弃,一点一点地,为他辟出一条活命的路,逼着他与天争命,才让他苟延残喘到今日。

他们是两个狂妄到要反了天道的人,就算在此世已是横绝天下的大能修者,他们在这持续了万万年的天道面前,亦然与万物刍狗,没有丝毫差别。

“我希望我的一生,不负天下,也不负卿。”

殷无极早已弃了剑,略略低头,用额抵着他的额,那张近乎绝世的容颜近在咫尺,眼睫微扬,便是绯色的流光,是天底下最极致的蛊惑。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温柔至极,却是呢喃:“可是怎么办,我已经负尽深恩,却偿不得你半分。您是世上最好的师父,而我却是最坏的徒弟,连陪伴你身边都做不到,却连累你,折磨你,成为你坎坷的根源。”

“你既然知道负我良多,怎么还不听我的话?”谢景行与他额头相抵,极亲密的姿态,他伸手反复摩挲着他的侧脸,心中的情绪翻涌着,几乎要克制不住亲吻他的冲动。

“我说过,师父去救自己的徒弟,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通天路,我迟早还要再去一次,你拦不住我。”

“我谢云霁,毕生都在逆风行走,大道五十,天衍四九,谢衍之名,道的便是一线生机。”

白衣圣贤的声音温雅,却一字一句,皆是凌厉。

“同样是飞升,别人看到的是九死,我的眼里,却永远只有那一生!”

殷无极笑了,一点深绯的唇珠,像是秋月与春风,是最好的颜色。

“我拦不住。”他叹息道:“可是您太自负,却始终不明白一点,您自顾自地把您认为最好的给我,却全然不考虑自己要付出多少代价……这样的恩,太重了,都快要压垮我了。”

“我不需要你还。”白衣圣人被他点了一下,略微怔了怔,才站在他的角度再去审视,只觉滔滔如洪水的负担。

圣人站得太高,他总认为自己能够为徒弟披荆斩棘,却不知道,被护在身后,留在世间的人,才是最痛苦。

而当殷无极亦要这样担下一切时,他才真正感觉到悲痛欲绝。

推己及人,殷无极当年见他坠落时,内心又是如何想的呢?

他那样执着地向他询问当年飞升的答案,却知道那最终是为他,他是为得到爱而欣喜,还是为害死他而负疚呢?

于是谢景行半晌哑然,无奈道:“师父什么都愿意给你,你怎么不多求一点,当个坏孩子?”

殷无极只是注视着他,笑道:“我亦飘零久,能回到您身边,余生已足,不求其他,也不敢奢望。”

谢云霁是护佑仙道众生的参天大树,看顾众生,也永远为他遮风挡雨。

而殷别崖是他身上落下的一片树叶,随风漂流千年,最终还是飞回了他的身边。落叶总归根。

“不敢奢望?”谢景行冷笑一声,故意气他,道:“你若死了,为师便再去收个徒弟养,手把手地教,对他比对你更好,教你死了也不痛快——”

“虽然一想到就会嫉妒,可是就算您再去养十个百个徒弟,您也再也没法爱上别人了。”殷无极却偏头,微微笑了,好似灼灼其华的桃夭。

“这么笃定?”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您爱过我,怎么可能还会爱上别人?”他语笑之间,却是分外自傲,“今日之天下,又有谁人似我?”

千年已矣,那个被师长牵着手的少年,早已不复最好的春光,步入了冰冷的凛冬。

可哪怕他的精神衰败如枯木,他却不要寂静地死去。

他要任性一次,疯狂一次,要他的师尊永永远远地记着他的模样,记住他惊艳的生命,记住他们惊心动魄的过往,记住那荡气回肠的爱与恨。

他要谢云霁,在这世间,再也寻不到比他更好的人。

要他,只要爱过殷别崖,再去看这众生茫茫,眼里再也没有别人,只会去人海中寻找他的脸。

谢景行当真被他气笑了,纤长的手顺着他的脸颊抚到颈侧,第一次有了索性掐死这倒霉徒弟的冲动。

他真是宠坏了他,让这磨人的小家伙恣意妄为久了,连师父的话都不肯听。

“别崖,你听着,为师向来独断专行,我为你开路,由不得你要不要,而是我给不给。”谢景行看着他的眼睛,决绝道:“你既然敢爱我,我同意了,便是没得选,只能在我身边待上一辈子,不是那寥寥的几十年,而是漫长的千万年。”

“若我赌输了,最坏也不过是一个死字。古往今来,谁能不死?我已死过一回,如今不过是去陪你,又有何俱之?”

良久的沉默后,殷无极凑上去,在他唇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好。”

“别崖,再说一遍?”

“师尊……云霁,我答应你。”殷无极轻声道:“不自毁,不透支自己,就算这头顶的剑落下来,我也不会一人面对……您来渡我,我跟着您。”

“真的?不骗我?”

“不骗您。”

烈火在烧,城中的妖祸还在肆虐。

而他们眼中早已没有天地,唯有对方的影子。

“师尊,等这场战争结束,我的一切,皆属于您。”殷无极的吻总是热烈的,此时却像是一片冰冷的刀锋,危险,却充满极美的战意。

“罢罢罢。”圣人笑而叹道:“我陪你再疯一次。”

上青天难吗?

难!

古今无数圣贤在此折戟沉沙,埋骨饮恨,却无人能从天道威压之下归来。

这仙道很长,天路很暗,让古今无数人困于天地樊笼。

而他们要实现的,是今古万万人做过的梦。

就算一人时日无多,濒临疯魔;一人气运有缺,天道所忌。只要师徒同往,就算是踏破九天,十死无生,在他们眼中,亦然如红尘做伴,人间悠游。

无论生死,且闯一遭!

山海虚影,与无涯剑锋交织。

一声相击,金铁鸣动。

离别的时候到了。

他们的一生,离别过许多次。有时是五年十年,有时是数百年,更有时,是死生别离,一别终别。

多情自古伤离别。这年年柳色,却是年年愁煞人。而笛中一曲折杨柳,总是在九重天魔宫响起,却唤不得故人归。

而如今,离别却是为了更好地相见。

“战场再见,绝不留手。”殷无极于烈火中转身,向九重宫阙走去,玄袍逶迤于地,高声而笑:“弟子与师父,到底谁更强,届时便出分晓!”

“要战便战。”九天谪仙一拂袖摆,剑意凝光,宛若无边山海。“大梦一场,大疯一场,殷别崖,你且来战,我陪你疯到底!”

他转身,亦然向明月高歌,身影消失在宫城道的尽头。

后来,史官笔墨至此,掩卷沉思,引词半阕,却道:

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

绿野风尘,平章草木,东山歌酒。

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

为先生寿。

*

妖祸复苏,本能地寻找血肉,而见微私塾处藏着儒道的修士们,已是城中最后的活人。陆机留下的结界遍布裂纹,几乎失守,情况危急。

司空娇手执弓箭,身姿飒爽,鹅黄色的衣衫仿佛春花烂漫。

她拉开弓弦,箭头对准了妖兽的一只眼睛,灵气将迷障破开一道缝隙。

箭已离弦,正中妖兽左眼。

它仰天,发出愤怒的吼声,灵气凝成的箭矢却逐渐崩碎,消失,妖兽竟然毫发无损。

争取了时间,司空娇立即退下前线,下一刻,两名墨家弟子带着机甲人补位,挡住拍打结界的如鞭妖气。

儒道弟子们早已尝试过许多办法,但无论何种利器法术,皆不能破开妖祸坚硬的外壳,面对小山一样高的妖物,他们就算再有韧性,也难免绝望。

正在束手无策时,忽然有弟子跳了起来,振奋地指向远方。

他道:“看,那里是谁?”

来者白衣墨发,衣摆飘飞,如群山之巅的仙神。周身浮现着剑意,分开山脉,劈开海洋,从荒芜的街道尽头走来。

以他为圆心,周遭仿佛笼罩入一个寂静的风暴眼,外面是狂暴的洪流,而这正中风平浪静。

他就在这寂静又充满压迫力的风眼之中,一旦有妖不自量力地扑上来,那浩瀚如广袤星河的剑意便绞杀一切,将一切摧为齑粉。

“是谢先生——”韩黎抹去脸上残留的血,一时激动,竟是站了起来,甚至撕扯到伤口。“谢先生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面临这境界超出太多的敌人,以为要葬身于此的儒道弟子们,眼睛忽然就迸发出灼人的亮光。

一切迷局,皆迎刃而解。

一切危局,皆不成危局。

他们相信,谢先生无所不能,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会变好。

多数人都站了起来,翘首望向来人的方向。

近了,近了。

雾气从青年的周身散去,衣袂如飞雪,纷纷扬扬,在风中划出流丽的弧线。

风凉夜见到他,想要立即走向他的身边,可是他一抬头,对上小师叔那双漆黑的眼,却感到凛然的气场。

小师叔明明仍然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此时不过一抬眼,便有举世无双的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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