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君即使被两名大魔截住,仍然淡然自若。
“城主为何拦我去路?”
“受下属之托,寻人。”
“寻我?”他蹙眉,“不知尊主受何人所托?”
“将夜。”
“……”
天/行君原本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何事都无法牵动他的心,但是一旦提起这个名字,他却向他一抬眼,露出了些许接近人的神情。
“原是城主收留了他?”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有些错愕,先是思忖半晌,后而有些不放心地问道:“我离去后,他可还好?”
殷无极仔细地观察他的反应,终于确信,他是知道未来的。
至少,知道自己的死期。
“不好。”殷无极摇头。
天/行君的神情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低垂眼睫,然后刻意平静道:“城主此话何意?”
“你若逝去,他怎么能过得好。”殷无极此话倒是像责备了。
殷无极与天/行君生前并无来往,此时面对亡者之影,却依旧神色不悦,像是在替那别扭傲娇的弟弟抱不平。
“想让他过得好,就别随随便便把人丢下去死,本座可不想替你照顾小家伙,麻烦。”
“……在下别无选择。”天/行君被说穿未来,却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当年天/行君被仙门数名高层安上以禁术毁灭乌国的罪名,并且趁着圣人谢衍闭关之时,组建联军,对天/行君下仙门通缉令。
之后,天/行君为逃避追杀,也不欲连累将夜,刻意支开他,在五洲十三岛隐藏行踪,却不料,他被仙门联军在墟海之畔堵截,要将他擒回仙门,夺他禁术。
他一人面对千军万马,数名大能逼迫于他,已是穷途末路。而他手中禁术,更是涉及世界本源,一旦流出,必然引起天下大劫。
当年的天/行君宁可自毁,将禁术带下黄泉。
后来圣人谢衍出关后震怒,想要追究参与逼死天/行君的宗门。
但是苦于对方以“大义”之名出手,又缺少栽赃的决定性证据,乌国之灭亡成了无头谜案,最后被记在了死人的身上,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维护那虚假的和平。
圣人谢衍毕竟是仙门之首,又怎能为无证据的案子,出手制裁“正义凛然”的宗门联合呢?
谢衍也对那几个宗门起了戒心,认为其“好利、斗狠、狡狯”,从而在宗门利益上有所权衡。后几百年,这几个宗门也在悄无声息中退出了仙门前十,大多都沦为籍籍无名的普通宗门。
但圣人心中知晓,这几个宗门都是被人当做枪使的,单单凭他们,是断然没有胆子挑战圣人权威,组织这场围杀的。
背后之人,谢衍也尝试寻找过,却始终无获。
“我有三问,还请君指教。”殷无极道。
“尊主请说。”
“你已经逝去,为何一丝神念又寄托这枚玉髓?是谁将玉髓保存在红尘卷中?你徘徊这段历史,又是在寻谁?”殷无极手中捏着那枚青碧色的玉髓,里面的碧色仿佛流动。
而此时天/行君抬起了他疏离的眉目,道:“我不能答。”
殷无极皱了皱眉,换了个问法,道:“你是否早已预料到自己的结局,才提前支开将夜?”
这回天/行君沉默了一下,轻轻回答道:“他不过是三百岁,同我一道,十死无生。”
这显然就是预言到自己的死亡,却是对他只字不提了。
殷无极感觉到一股久违的无力感,按了按眉心。
他和将夜果然同病相怜,看上的人,都那么爱一个人承担一切,却是半点也不说。
“你既然只余一缕神念,可愿附身这枚玉髓,随我去见一见故人?”
“既然已投入尊上麾下,那将夜现在应当诸事无愁了……”天/行君的广袖微微拢起,静美的面容上露出几丝忧虑之色:“只是为何再度踏入魔道……”
不知何时,他已经换了称呼,显然是看穿了他的尊者境界。
“魔道又如何,他现在是我的弟弟,在我的麾下也备受重用,至少比那劫杀你的仙门强得多。”殷无极却是嘲讽地扬起了唇,道:“倒是你,我行我素,自以为对他好,你真以为将夜会感谢你吗?”
与之相反,刺客将夜度过了恨意滔天的一千年。
这些年岁中,他无时无刻被血海深仇折磨着,撕扯着,骨血魂灵都在叫嚣为他杀尽每一个仇人,至死方休。
“他该恨我,我无抱怨。”那如神明一样的白衣青年叹息,然后道:“多谢尊主,时过境迁,我也该去见他一面。”
说罢,他微微闭了眼,化为流光,回到那枚玉髓之中。
殷无极握住玉髓,却是听到一缕悠长的叹息。
“那孩子本性桀骜,不驯,不臣,不友,尊主肯收留他,甚至肯做他的亲人,已是大幸……”
“嗤,若不是顺道,我也不欲跑这一趟。”殷无极不肯认下,冷哼一声,说:“我不过是来陪师尊的。”
“……多谢尊主。”
“真的是顺手。”
*
终局将至。
这段因为无人生还而尘封的秘史,正徐徐落幕。
谢景行带着身后的儒道弟子,走在满是瓦砾与妖祸残骸的宫城道中,而漆夜之中最明亮的地方,便是笼罩在烈焰中的御天阁。
依附山体而建的宫城与地表接触的地方,几乎完全龟裂。
皇城仍然在轰鸣,犹如九层高台拔地而起,与整座城割裂开,妖雾已然不再掩饰,疯狂从上层向下倾斜。
继而御花园里的南疆植物,几乎疯狂地在妖气中生长,毒藤层层缠绕,恣意疯涨,将那几乎四十五度倾斜的城池给牢牢绑在山体之上,几乎要把整个王都都化为幽暗的妖雾森林。
那高高的妖祸被四面升起的黑火给困在其中,仿佛牢笼,而它接触到那火焰的表皮,就会瞬间烧穿一个大洞,血肉化粉,停止再生,而那看似无害的黑火甚至还会在表皮蔓延传染,转瞬间就在它的身上燎原。
被魔君的火焰缠上的妖祸,浑浊黄目被烧瞎了一只,它忍耐不了这种疼痛,狂乱地摆动自己的龙尾,似乎要将整个王都夷为平地。
儒道一行终于层层推进,来到御天阁外,却见那被火焰蚕食的妖祸,庞大如山的身躯已经被烧的只剩下半边,它的所有狂乱挣扎,只会让火焰在他身上蔓延的更快。
“不要碰这些黑色的火。”谢景行哪里认不出殷无极的伴生之火,他天生的才能,永远与破坏相伴,于是他偏了偏头,冷声道:“谁若是碰一下,后果便如那妖祸,我可救不了。”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那站在高阁之上的玄袍男人,终究还是隔着重重烈火,向下瞥来一眼。
在他眼中,众生皆是碌碌,唯有落在谢景行身上时,眸光才温柔似水。
“是无涯子道友。”风凉夜终于看见那孤绝的身影,烈火中,他的容貌模糊不清,可风姿却依旧教人心折。
“这么大的火势,他怎么在那里?”
“只要碰到这黑色的火焰,就会被烧成灰……”墨临的神色凝重,道:“他被困在御天阁了,谢先生,您……”
继而,他们看见青衣的书生,亦然那副懒散模样,却站在火焰中央,以扇点唇,笑着对谢景行做出口型。
他说:“回头见,圣人。”
儒道弟子们又是炸了锅,纷纷开始积极想对策,墨临试了一下天工机甲,只是沾了一片火苗,便转瞬间燃尽,连灰也没留下。
可见,若是人碰到了这火,后果该多么可怕。
“陆先生也在阁中!”
“快救人啊!这火应该怎么扑灭?”
“是啊,谢先生,无涯子难道不是您的……”
谢景行站在原地,久久未能说一句话,
他身边依旧笼罩着剑意,剑阵化形,蓄势待发,似乎随时能够如让万剑如星落,将妖祸牢牢钉死在原地。
圣人弟子也有无能为力的事情吗?
儒道弟子们陡然发现,原来是有的。
“小师叔,您怎么了……”风凉夜试探似的扶住谢景行的臂膀,本以为他的情绪极冷,可只是一碰到,他却觉得,谢景行好像被抽掉了弦似的,肩膀一瞬间颤抖起来。
继而,他大踏步向前,站在了那被火光席卷,已无一丝缝隙的御天阁面前,背影纤薄而瘦削,仿佛悲慨。
重重黑火之中,雕栏画栋化为灰烬,连带着那困在阁中的人,消弭于此世。
就在御天阁湮灭火海的那一刻,布满黑云的天际龟裂了,像是被剑劈出的裂口,断裂之处,那些混乱的,紫黑色的灵流,像是星轨,只要有活物进入,定然会被这高速的灵流绞杀。
妖祸被魔焰烧尽,红尘卷的出口终于打开了。
“走吧。”谢景行催动识海里的红尘卷神魂印记,已经感觉不到殷无极的行踪,才面无表情地道。
他极力隐忍住那离别的钝痛,情劫的折磨咬着他的内心,光是不去打断他暴力撕开红尘卷缺口,他就用了百般的克制,却还是肩膀轻颤着,仿佛戒断反应。
天知道,他有多想把殷无极给抓回来,再用玄铁锁上一次,把他不听话的少年关回儒宗,要他只能日复一日地看着他的脸。
而他这些异常的表现,旁人看来,犹如失去了最亲的爱侣,却不得不为儒道大计着想,必须坚强面对,连泪都不能落上一滴。
谁都知道无涯子与谢先生,情投意合,日久生情,在红尘秘境之中互相扶持,是一对璧人。
他们早就议论过,出了红尘世界后,无涯子与圣人弟子什么时候会办合契,无涯子又怎么过三位渡劫老祖那一关。
甚至,理、心、儒三位大弟子,还真情实感地卷起袖子,做好了去说服师尊的准备,若是被吊起来打,就继续硬磨,怎么着也得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却不料,世事无常,在最终之战中,无涯子与陆先生前往除妖,却葬生火海,谢先生无法挽救道侣,又怎能好受。
须臾见,天崩地裂,一切都在向下陷落。
唯有谢景行与儒道弟子所踏之地高高升起,向着那天际之处唯一的裂缝而去。
紧接着,那些化为齑粉的宫墙瓦砾,向着天空之上飞起,堆叠成一条蜿蜒曲折的通天之路。
黑云散去,天空之上是一轮寂静的明月。
整个世界被分成两半,天梯之上是岁月安好,下方是毁灭之景。
那炽烈的漆黑色火焰,没有因为灼烧妖祸而熄灭,反而在原本的城池中恣意流窜,如同熔岩奔流,将一切生机吞没。
而那妖祸似乎还有最后一点妖气,它浑身都燃着火焰,于熔岩炼狱之中翻滚着,盛怒着,用尾、用爪、掀起火焰的巨浪,把崩毁的城池彻底掩埋。
谢景行恍惚之余,想起,数千年之前,他与殷无极相争之时,也曾在这样的一片火海之中遥遥对峙。
那时的殷无极,魔气都带着焚尽一切的疯狂,烈火冲天而起。
他绝望而热烈地看着他,剑锋指向他,却道:“谢云霁,至死方休。”
明明是杀意,却犹如承诺。
谢景行微微闭了闭眼,却是笑的悲怆,心想:你说话根本不算。即使我死了,这五百年来,你可有一时一刻罢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