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这样,他拿着精铁矿的手也是一抖,显然是内心极为动摇。
低头时,妖异诡谲的一抹绯于眸中弥漫开,殷无极却浑然不觉,道:“他是我的师尊,我自然要敬他爱他护他,若我是那个会伤害他的人……”
他薄唇微启,决绝道:“那我就自戕好了。”
“只要我死了,就不会给他带来危险……这样一切都解决了……”
殷无极自以为在与心魔对话,但这样神经质地在炉火前自言自语的样子,古怪而疯魔。
谢衍刚好来他的洞府寻他,本想来看看他的进度,却听见他对炉心疯癫的自白,简直要被徒弟给气疯了。
炉火渐明,发出噼啪的响声,却掩不住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殷别崖!”谢衍从未生过这么大的气,声音冷的都要掉渣,厉声道:“给我跪下!”
殷无极脊背僵住,眼眸一阖,立刻就麻利地跪下了。
“为师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自戕的?”谢衍揉着太阳穴,只觉得青筋直跳。他用扇子轻敲手心,愠怒至极,“我告诉你,就算天下人都死光了,你也得给我活着!”
“师尊……”
“还委屈上了?”
他收的哪里是徒弟,简直是祖宗!
“师尊罚我便好,莫要气坏了身体。”殷无极跪的笔直,抬起眸,目光盈盈地望着他,此时又乖巧的很了。
这小崽子油盐不进,当惯了滚刀肉。打他,是舍不得的,骂他,他又不还口,他存心是受气来的。
谢衍心下愠怒,道:“若是轻贱己身,何谈修仙。你若想死,也得我来杀你,免得我数百年心血,毁在一个无关之人手里。”
谢衍本说的是气话,却没料到殷无极笑了,歪了歪头,颊边显出一个浅浅的窝,显出几分少年的纯真。
“求之不得,若是能死在师尊手里,想来也是个好归宿。”垂下的墨发挡住了难辨的神色,他高兴地道:“师尊莫要忘了今日之承诺。”
殷无极笔直如利剑的脊背弯下,向他重重叩了个头。额抵着地面,竟是磕出血来。
承诺什么?杀了他吗?想都别想。
“不过是一个心魔,你竟如此悲观厌世!”谢衍本是说的气话,没想到他竟还当了真,更是哽着,差点被他气到吐血,“怎么这般没出息!”
殷无极跪着,不曾抬头看他一下。
谢衍平日云淡风轻的面容上,笼罩着沉沉风雨,冷哼道:“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起来。”
他怫然不悦,转身离去。
炉火忽明忽灭,青年俊美的面容半笼在阴影里,隐隐透出妖邪来。
他低垂下眼眸,不敢起身,只听着那放置在炉内的仙器发出滋滋的响声,那是被灵火灼到融化成灰的声音,他却未曾再看一眼。
“杀了我吧,师尊。”殷无极握紧拳,压抑住浑身的颤抖,一股邪的不能再邪的欲望如疯长的野草,恣意蔓延。
他低声,像是哀求一样自语道:“在我还没做错事之前。”
*
虽然今日不欢而散,谢衍未曾理他半句,但一到晚上,他还是把殷无极招到身边,照常守着徒弟入眠。就算他再生气,也不会拿心魔开玩笑。
谢衍不再与他同眠,只是支着一盏灯,坐在外间而已。
他在思考,自己把徒弟当做子侄的态度,是否是太亲近了些。
可是谢衍轻敲着桌面,却没想出该如何保持距离。
毕竟已经数百年过去,他身边唯一没变过的就是殷无极。若贸贸然疏离,不说徒弟会不会难受,他自己也是要不习惯的。
午夜,心魔满以为谢衍已经离去,悄悄从他的识海中钻出,控制住了殷无极的身体,让他如幽灵般翻身下榻。
青年眼中诡谲的红光一闪而逝,很快又垂下眼,披上外袍。却不料刚刚踏出房门半步,便撞上了心情极差的谢衍。
“孽障。”谢衍只是随意扫了一眼,见徒弟肢体不协,神情诡异,知道自己终于守到了。
白衣的先生掐诀,灵气直直打向他的心口,把扰人的心魔逼出他的身体。
殷无极见他动手,身形一震,却是半点没躲。
修仙者从不会把心脉交予其他人手中,而殷无极却控制着躲避的本能,任由那股灵气打中他的心口处。这是极度信任才会有的第一反应。
谢衍没在意,而是抵住他心口处的黑气,虚虚握起,将那一团魔气捏碎。
魔气惨嚎一声,似是要逃,却被谢衍抄起一支狼毫笔,把实质化的魔气直直钉在墙上,困入阵法中心,半晌便挣扎不动了。
黑色的雾气声音不再尖利,而是学着殷无极的声音,似乎在哀求:“师尊,师尊我错了,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除却声音,它简直无一处与殷无极相像。
心魔以负面情绪为食,属于自然而生,寄居在识海之中,起初是独立的,若不早早除去,与识海结合在一起,再除时便如同割去血肉,甚至更难。
毁在心魔上的修者多如过江之鲫,好在,谢衍终于把它逼了出来。
谢衍眉峰一蹙,却是冷笑道:“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喊吾师尊了?”
他这几日牵挂徒弟,心里郁郁,莹白如玉的手平平向前一伸,随意一捏,那雾气便尖利地惨叫着,被碾为尘灰。
殷无极杵在那里,终于回了神,静静看他一眼,垂目轻唤:“师尊。”
师尊仍旧那么气度高华,神姿天成,让人怦然心动。
他不敢多看,只觉这心魔虽除去,但心脏仍然跳得很快,一声一声,无疑是在告诉他,没有用的。
他这悖德的情感,根本不是来源于心魔的蛊惑,而是从一开始便有了,如今像是藤蔓一样疯长,把他往阴影里拖,直到让他坠到地狱里去。
谢衍蹙眉:“你平日从不出错,这心魔怎么迟迟除不掉,还得我出手?”
殷无极弯了弯唇,却没成功笑出来:“是弟子无能。”
他又怎么讲呢?他不是不想除去心魔,而是只要这绮念一日不断,情丝一日不斩,他的心魔就还会春风吹又生。
“你自行修炼,待到万剑冢开启时,修为要提一个小境界。”谢衍拂袖。
“好。”殷无极微微阖目,答应道。
他的心乱的太厉害,也的确该闭关静一静了。
*
殷无极一闭关,便是临近万剑冢开启的时间。
这个时间只在修真界的最顶层流传。谢衍有渠道得知,别人自然也可以。
开启之日到了,殷无极发现都是些熟人,而且都是各大宗门的骨干。
谢衍从徜徉云海的核舟中向下望去,只见峡谷处蒙着一层雾气,而山脉之间,则是呈现出海市蜃楼的虚像。
“去吧,尽你所能。”谢衍只觉徒弟闭关出来后,性子又沉默些许。
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关心,在严厉要求之余,又道:“若是觉得强求不得,便是命中无缘,还是以性命为重,早些回来。”
“不会让师尊失望的。”殷无极先是向他浅浅一笑,却又意识到什么,迅速垂下了眼睑,后退两步,好似在刻意保持距离。
无涯君从来都是这样,肃肃如林下之风,倒是从不堕谢衍的威名。
谢衍又是眸色一深,静静地看着他,眼底似乎有着千般涌流。
殷无极不觉有他,拜别师尊后,捏了一诀,向着雾气深处而去。
“谢小友也来了。”道祖的声音从云端传来。
“道祖。”谢衍的衣袂在轻云之间飘扬,身形如仙,好似要凌空飞去。
只见云端有一位灰色布衣的道人骑着青牛而来,气息内敛如凡人,唯有一双眸子透着智慧的光。
道祖倒坐在青牛之上,拂尘搭在胳膊上,端的是道骨仙风。
见到老友,谢衍神情温和些许,没有方才送走殷无极时那般如冰如雪了。
“为你徒儿而来?”道祖与他已经许久未见,难免多聊了几句,“天问先生对徒弟是出了名的溺爱,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拜你为师呢。”
“一个便够不省心了,哪还想过收第二个。”谢衍淡淡地道。
“还是想开宗立派?”
“儒道之不传久矣,我奔走多年,便是为做成此事。”道祖洞明,谢衍也向来不遮掩,只是坦然道,“道祖可是觉得不妥?”
“哪里不妥?”道祖朗朗笑道,“谢小友既有此大宏愿,老道世外之人,不耐烦管着烂摊子,就等着把仙门事务交给你了。”
“道祖抬举了。”这话道祖可以说,旁人不能接,他不动声色,“衍一心传承上古学风,仙门事务,还是得道祖与佛宗看顾,衍断不敢越俎代庖。”
“观你境界,是要渡劫了?”道祖却没有与他客套。
“……”
“渡劫修士开辟宗门已是绰绰有余,何况登圣。仙门只得二圣,若你当真渡了劫,成了圣人,别说宗门,就连仙门权柄,也当有你一席之地。”
“衍不敢。”谢衍温和一笑。
灰衣的老道抚了抚胡须,见他仍然矜着,于是笑笑:“谢小友还是谨慎。”
“大道九死一生,谁又能笃定一定能够勘破此劫?”谢衍与道祖虽以平辈论交,为诗友茶友,到底走的还不是一条大道,有些话不能说开。
谢衍垂目,从云端俯瞰着平静的万剑冢,最终还是开口:“倘若我渡劫时出了些差错,劳烦道祖看顾他一二。”
“你何时渡劫?”
“此间无事,我便动身去海外。”谢衍道。
道祖一怔,不禁道:“这么着急?”
谢衍在修界向来人缘不错,他自己修炼速度极快,早已可以冲击圣位,却拖到最近,就是为了避开殷无极。
此去渡劫,他心中虽然有几分把握,但若是出了岔子,在他家徒儿的面前陨落,以殷无极的性子,难免接受不了,倒不如先把他哄进万剑冢去。
万剑冢中有许多机缘,危机重重,绝不是一阵就能出来的洞天秘境。
但是以他家别崖的修为,加上他给的法宝,只要不强取无涯剑,绝不会出事。倘若一年半载后,他再出来,自己是生是死,也就有了定论了。
道祖看他似有眷恋的神情,故意打趣他,道:“谁啊?老道不明白。”
谢衍忍了忍,心想着不能与老人家一般计较,才道:“我徒弟。”
“哈哈哈,谢小友,你可还记得自己眼高于顶的时候?世家天才子弟不肯要,修二代不愿收,却去凡间捡了个小孩子,当真是震动修界啊。”
道祖捻须笑道,“现在,你更是疼他疼的和眼珠子一样,我与佛宗都以为你是转了性呢。”
“雷劫凶险,何必带他一个,左右也帮不上忙。”谢衍刻意冷冰冰地说。
可想起徒弟时,白衣先生又眉眼一松,叹息道:“若我没有回来,劳烦道祖捎句话,叫他不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