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216章

殷无极倒了倒酒囊,里面已经涓滴不剩。于是他随手一撂,懒洋洋地直起身,他早已不束儒冠,把有些凌乱的长发撩到一边,指尖还夹着一张通缉令,他口气轻快地念了两句:“残杀仙门同胞,恶贯满盈,罄竹难书,人人得而诛之。”

“怎么,圣人亲至,是打算杀我了吗?”

“……”

谢衍剑未出鞘,雪白长袖垂下,如在云端。

皑皑如山巅雪,飘飘如松间鹤。圣人谢衍,是天下至高的传奇,没有人能够逃脱他的掌控。

离仙门大会,也不过堪堪过去一月,殷无极却好似变了一个人。他并非性情大变,而是压抑许久。从温良恭俭让的君子,成为肆意风流的大魔,需要的,恰恰只是一个契机。

见他依旧是那副淡然无波的模样,殷无极反倒觉得意难平。

那一日,谢衍离去后,他也收拾东西离开了见微私塾。因为知道,很快这里就会被追兵发现,殷无极明明留存了它千年之久,却在此次离去后,一把火将这里烧了干净。

他看见火舌舔舐着熟悉的牌匾,那银钩铁画的字被灼烧成灰,一草一木化为枯朽。这无疑在提醒着他,回不去了,早就回不去了。

“不要再往前了,宋澜在那里。”

谢衍在虚空中轻轻一点,空气如水镜般波动一瞬,但他的唇半点也未动,好似一切都是传音入密。

继而,他敛起眉目,走到殷无极身侧,抽出了山海剑。

下一瞬,圣人的剑招落下,他背后的一切灰飞烟灭。

殷无极错愕,看着龟裂的大地,碎成齑粉的仙修尸体,已经背后被砍开裂缝的山脉,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别停,走。”谢衍的传音非常简短。

山海剑光如惊涛怒浪,剑光摧枯拉朽地毁灭了周围的一切。漫天的华光,如同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猎物彻底笼罩其中。

多年的默契摆在那里,殷无极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谢衍留手了,大招之中,为他刻意留下了一线生机。于是殷无极当机立断,在剑光的缝隙中化为流光,顺着那剑光的罅隙,缩地成寸,转瞬间便逃出百里之遥。

“圣人。”带着道门修士迅速赶来的宋澜看着已经遍毁的山林,和天际之上高悬的银色剑光,心中微微一肃,拱手行礼。“圣人可是瞧见了那魔头?”

“滑不溜丢,逃了。”谢衍收手,淡淡地道。

“还请圣人告知,那殷魔头往哪处逃了?”宋澜继而问道。他看着一瞬间几乎尽毁的地表和山林,实在也没法说他放水,只是问道:“殷魔头出自圣人门下,比较熟悉您的招式和行为模式,还是我等来抓比较适宜。”

谢衍瞥了他一眼,说不出喜怒,只是随手指了一个方向。

“东南?”宋澜有些不信,道:“但是根据目前的路线看,他更可能北上——”

“北上的路已经封死了,东南方向,通往南疆。”谢衍浅笑道:“东为道门,西为佛门,皆是魔之克星,可选之路唯有两条,若是世人都觉得他会往魔洲,那么他便会反其道行之,从南疆绕行魔洲,岂不是比从中洲直接去简单得多?”

宋澜一怔,顿时想通其中关节,咬牙切齿道:“原来北上只是在扰乱视线,圣人之言,在下明白了。”

原本循着踪迹过来的道门追兵,辞别圣人后,又呼啦啦走远了。

谢衍站在废墟之中,收剑回鞘。

他心中早有猜测,他可以骗过天下人,但是骗不过天道。他这一路的阳奉阴违,道祖、佛宗竟然没有提出异议,就连天道也和死了一样,半天也不阻拦。

这意味着,这一切都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殷无极入魔,是天道的意思。而他自以为的改变,实际上仍然是在写好的命盘里挣扎而已,在天道看来,殷无极命不该绝,回到魔洲,一切便回到正轨。

从此,他有自己的路要走,便再也与圣人谢衍无关了。

“我命由我不由天,说来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

他们都是在天道的网里挣扎的虫豸,以为自己挣脱了命运的束缚,却不知,那才是被安排好路。

第141章 雪中送别

殷无极记不清自己遭遇了多少波追兵。

通缉令上的数字一提再提, 多方势力齐心协力地在他的通缉令上砸钱,已经到了一个夸张的数字。光是他的行踪线索,在黑市都能卖出天价。

同样, 这也拉动了整个仙门法宝的走俏, 除却大宗门, 连散修联盟都闻风而动。整个仙门的局势都被他撬动了。

他的伤势仍然未愈,只是堪堪拖着, 还好入魔后身体素质会比仙修好一些, 他才一直保持着战斗力。

殷无极自从确认过,谢衍不打算对他动手后, 便顺着他给的路线一路北上, 未曾遇到道门、佛门的主力。听说, 他们跟着圣人的足迹向南去了,自然, 他也没有再遇到他的师尊。

穿过这片山林,不远处则是重重迷雾笼罩的流离谷。只要想出办法通过边境,闯入北渊魔洲, 就能摆脱仙门的追捕。

应该是最后一波追兵了。

待到将最后一个人杀死, 殷无极才迟钝地感觉到脱力。于是浑身筋骨一松,跪在地上, 以剑支地,吐出一口泛黑的血。

伤口又在痛, 殷无极缓过一口气,才粗喘着将剑从企图抓他谋财的赏金猎人胸口抽出, 将渐冷的尸首踢到一边,却顺着雪松滑坐在地。

正值冬雪时节,他坐在树下, 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忽的,他伸出手,接住了一片晶莹的白雪。

大雪纷飞,覆盖了黝黑的土地,也盖住了死战的残骸。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环顾四周,只觉天地茫茫真干净。好似他的前半生,来时一无所有,去时亦然。

“应该,再也回不来了吧。”他想着,心里却痛得要命。

“仙门没什么可留恋的。”他讽刺地笑,越是猖狂,越是含悲。他自言自语道:“在你得志时邀宠献媚,在你落魄时人人喊打,仙门,不过是伪善者和真小人的游乐场。”

他为仙门出生入死,平南疆,除奸佞,铲魔尊,死守绝关,百战不退。

而最终,飞鸟尽,良弓藏。

在他入魔后,往日看似交情不错的人纷纷规避,或者加入铲除他的队伍,甚至在对他刀刃相向时,仍端着一张虚伪的面目,口口声声地对他说,这是迫于无奈。

往日不如他的人,更是气焰猖狂,声称要斩妖除魔,代圣人铲除污点。

真是好笑,他们明明连问天阶都摸不到,却觉得能够替谢云霁行事。

殷无极也不啰嗦,全送他们下了轮回。

他最后的价值,也许只有以他的死,抹除师尊的污点,确定圣人谢衍至高无上的地位。

奇怪的是,他明明愿意的。而谢云霁却不愿意了。

殷无极擦净唇边的血,然后以剑支撑身体,踏着纷纷扬扬落下的雪,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走向峡谷深处。

流离谷地势险要,唯一的通路只有狭长一线,多魔兽,一般无人踏足。

不知走了多久,他看见,在风雪的深处,有一个人伫立许久,几乎与茫茫天地融为一体。

殷无极太熟悉他的背影,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最终没有吐出他的名字。

“你来做什么?”殷无极绷着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却突然很想触碰那与风雪一起飞扬的白色衣袂。

可他只是伸了一下手,却收了回来,五指攥成拳,放在身侧。

“我知晓如何通过你的结界,这一点,你放我走的时候就算到了,根本不需要你亲自走一趟。”黑袍残损的青年大魔顿了顿,又道:“难不成,你是后悔放我走,想要杀了我不成?”

那人没有回答。

殷无极又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是近乡情怯,他甚至不敢去惊扰观雪的白衣人,连呼吸也屏住。

他的黑色衣摆还沾着血,俨然是经过了一场死斗。一道血痕正好横在脖颈处,差一点就要被割喉。

殷无极忽的觉得有些慌,不想被他看见这般狼狈的样子,连忙举袖擦拭脸上的鲜血,却把脸颊上的血给抹开了。

他也意识到这样不太整洁,垂着头惶然失措了一阵,又抬起眼,怔怔地看着他,道:“师……谢先生,您在等我?”

本应该端坐于云端之上的圣人,终于有了些反应,不像是一尊高高在上的淡漠神像。雪落在他的墨发上,仿佛梨花染白头。

圣人境已然可以风雪不侵,可他到底在这里等了多久?

朝如青丝暮成雪啊。时至今日,谢衍终于明白此等心境。

他轻轻抖去袖间的雪,静静转过身来,依旧是千年之前旧容颜,可曾经的死生师友,却再也不复千年前。

殷无极看着他依旧如古井深潭的眼睛,却发觉他眼睫上沾着雪,在此情此景之下,至强者也能显出些许柔软。

高高在上的仙神,此时独立寒冬,声音缥缈。

“别崖,过来。”谢衍轻轻开口,向他伸出手,似乎在等他过来。“让我看看你。”

殷无极像着了魔似的,脚本能地动了,向他走去。

可是当他握住谢衍冰凉的手时,才觉出非同一般的寒冷。

于是殷无极难掩冲动地握住他的手,攥紧他修长的手指,失控地贴到自己的脸颊上,试图用身体的温度暖他的体温。

突然,他听到谢衍笑了,低沉,带着些无奈。

“怎么还和从前一样,不撞南墙不回头。”白衣圣人轻轻抚过他受伤的脸颊,替他治疗了脸上的伤痕。

“回不了头了。”殷无极沙哑着嗓子,遏制不住地道:“我其实、早就有入魔的迹象了,只是赤喉加速了这一切。不是先生的错,仙门大会上,我只能这么说,冒犯了先生,很对不起。”

他忽然有冲动,把一切都告诉他。包括这些年的忍耐、自我的斗争、对他无望的爱恋。但他却说不出口。

谢衍无言,只是抬手,像从前那样抚了抚他的发顶。

他本来想要给些忠告,或是不发一言,就这样冷漠地目送他离开。也许,及时斩断这段本就不应该开始的师徒之缘,对谁都好。

可是真的等到离别时,圣人已经情感淡漠的心里竟然有久违的情绪激荡着。他甚至想要就这样把殷无极带回去,摆平一切反对,甚至扭转天道的预言,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自顾自地把他留在身边。

“这是第几个冬天?”谢衍忽的问道。

问法很是没头没尾,但殷无极明白他在说什么,这是他们独有的默契。

他答道:“距离先生收我为徒,已经有一千零八年。”说到这里,他轻声道:“也没有下一个了。”

师徒情义两绝。他现在回忆起来,心脏依旧像是被剜去,他不明白,谢衍到底是怎样说出这样残酷的誓言的。

“魔尊死后,北渊洲十城必乱。去了北渊洲之后,掩盖自己的身份,先找个地方把伤治好,好好修炼。”谢衍轻叹一声,习惯性地想要关切几句,唇齿却仿佛被冻住了,最后几个字,又轻又哑,说出来几乎艰难。

“从今以后,我护不住你了。”

两洲之隔,何止千里万里。

“选了这条路,就要好好活。”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活下去。

殷无极怔了怔,看着师尊那张淡漠的脸,忽的有种荒谬之感。

他并不是没有离开过谢衍,也有几十年见不到他的日子。可那些时日,他心里总是安稳的,知道他还有家可回,家中还有一个人在等他。

可今天之后,站在通往魔洲的唯一道路,经历这样一场送别。

他陡然意识到。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